站在圖里古山頂往下看,除了那塊像釣魚翁似的孤石,全是綠草。油綠的草葉昨晚被雨水沖刷過,草葉向下倒伏,像一個滑梯。下了山,一片白樺林擋住了去路,好像討要買路錢。
樺樹單株、兩三株長在一起,樹干清潔纖秀,站在一起有如羞怯。大自然多么神奇,松樹幼小也透出蒼老,榆樹讓人想到風雨,而白樺樹如纖纖少女。在這樣的樹邊應該拉手風琴,或把手絹掏出來系在樹上。我還想跟樹一起跑——白樺像是會跑的樹。
穿過白樺樹——我用手掌在樹身一一滑過——來到少郎河邊。河水輕松流過,仿佛是克孜勒城邊的安吉拉河。安吉拉河從貝加爾湖流出,流向堆滿灰色云朵的北西伯利亞。我在河的南岸做過一個小敖包,是用撿來的白石頭堆起的。在蒙古大地,人們會撿石頭添加它,增加福氣。
河水里傳出來泥土味,這是頭兩天下雨帶來的氣味。河水顯得比白云游得還快,超過了天上的云影。大塊的水如切不開的青玉,透出青黑的肌理。河水轉彎處,倒映著圖里古山的側影,像是石崖飲水。
河邊開滿野百合花。這片灘地從山坡緩沖下來,現在開滿了花。野百合、老鴰眼、矢車菊都開在這里,好像地毯剛從河里洗完攤在這兒晾曬。花里面最妖嬈的是野百合花,開放最盛時,它們的花瓣卷曲到后面,像雜技演員練習彎腰叼手絹。野百合有紅花、黃花和白花。我覺得白色的野百合花還沒開完,等待變成紅色或黃色,花蕊已先期變紅。一些白花的花芯透出黃暈,有的透出綠暈,探出金色花蕊的紅百合花最耀眼。
野百合花半開之際像伸長脖子的唱機喇叭,百代唱片的標識即如此。那么,這兒奏響音樂才對。花蕊里傳出轉速很慢的老唱片的聲音——《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這是蘇格蘭古老的民歌,也是情歌。從野百合花的喇叭里傳出來的都應該是情歌,還有《都塔兒和瑪麗亞》以及《燕子》。《燕子》是一首好聽哈薩克民歌,它旋律的結構如巴赫的音樂那么精致,像水晶魔方,有三成的憂傷,但被遼闊沖淡了。
野百合啊,野百合。這是我在心里對野百合說的話,第二句和第一句重合,因此算一句。看到這么活潑的、跳躍的、鮮艷的花,不說點啥不好,說也不知說啥。見到一位真正漂亮的姑娘時,你能說啥呢?說不出來啥,只能說漂亮啊漂亮,跟沒說一樣。據說,人見到美或置身愛情中,大腦額葉的判斷功能被屏蔽,要等到六個月后才恢復。我蹲下,用手捧著花朵,像捧著泉水。松開手,野百合花得意洋洋地晃頭。我輕輕地走出這片野百合花的領地——一個人站在花里面顯得太高,衣服跟花比顯得不自然,而人的五官顯得奇怪,不如花朵之沒五官,人的手腳也不妖嬈。我慢慢退出去,讓腳別踩到這些天使。
一群鳥飛了過來,飛到我剛才站立的地方。也許它們剛才就在那里,被我嚇跑了。它們落在野百合開花的地方,蝴蝶拍著不中用的翅膀跟著飛過去。那里是野花、小鳥和蝴蝶談戀愛的地方,生靈在此會合。花朵和鳥羽的鮮艷都是因為愛,“天地之大德謂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