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即時通訊,真的是便捷非常,比方說微信,莫說聊天,還能當相機使用。幾天前,友人頻頻發來視頻,拍攝的全是金黃的杏子,說他們家杏子熟了,邀我和文友前去摘取,再不去摘就都落了,說得我們就像一群吃客一樣。他家的杏樹,是棵老杏樹,種在一面山坡上,樹身有一圍多粗,簡直就是童話劇里樹公公的形象。春天去他家看牡丹,小杏還如指甲蓋大小,披著一層茸茸的外衣,在樹枝上顯得愣頭愣腦,時間一晃,竟然熟了。
凡是擁有大庭院的人家,都喜歡在房前屋后種些樹,雖然種樹,卻很有講究。比如有的地方忌諱屋前栽桑、屋后種柳,有的前不栽楊、后不插柳。但庭院里可以種桃樹、杏樹,說桃樹為五行之精華,做成桃符懸于門上,能制百鬼,尤其是逢年過節;杏樹則取“一生幸福”的諧音,美好的寓意,于是家前屋后,田間地頭,杏樹都傲然存在。朋友家的杏樹,就是他年少時種下的,不過它生長的地方,不是庭院,而是山上,有四五十年的樹齡了。
去摘杏,每年都摘幾大袋,左鄰右舍分著吃。杏摘得多了,吃幾顆也就厭了。想到蘇軾的“歲月翩翩下坂輪,歸來杏子已生仁。深紅落盡東風惡,柳絮榆錢不當春。火冷餳稀杏粥稠,青裙縞袂餉田頭……”晚唐曹松也有詩云:“可憐時節足風情,杏子粥香如冷餳。無奈春風輸舊火,遍教人喚作山櫻。”不知香如冷餳是什么味道,于是決定干脆來做個杏子粥。
將成熟的杏剝皮,去核,切成小塊備用,糯米淘洗后放入鍋內,加水慢慢熬,等米熬成粥,再加杏子、砂糖一起熬,熬出來的粥黏黏的、糯糯的,酸甜可口。許多年前,在西子湖畔,我品嘗過朋友做的梅子醬,方法大抵如此。依然是將杏去皮,去核,拌上砂糖,放冰箱腌一晚;第二天在鋼鍋里放入腌好的杏,加少許的水,溫火細熬,不停地攪動;隨著水分的蒸發,漸成一種透明的黃,晶瑩剔透,像糖稀,像蜂蜜,散發濃濃的甜香。
說起杏子,我家樓下的公園里就有。那是一個很大的公園,園中的花大多開在春天,但是有些花也會一直開。早春的花有梅花、杏花,晚一點兒的有桃花、紫荊,夏天玫瑰、月季、金絲桃、洋桔梗又陸續開了,有著淺黃之美的珍珠梅到處都是,給這座花園帶來一份少有的美麗。每一種花都可以結果,不管這些果實可食與否。“果實如孩子”,樓下鄰居家的寶寶的奶奶,就是這么給她的孫兒解釋的,現在掛在枝上的,都是那些花朵的“孩子”。
五月,早熟的果實已開始飽滿,單等在六月或者七月成熟,這些成熟的果實自然少不了杏子。春天,杏花開放的時候,漫步園中,里面足有十幾棵杏樹,這么多的杏樹。總有一些有始有終地開花結果,懸于枝上,以逐漸長大的個頭和變換的顏色,告訴人們它已經熟透。只是我從不去摘它,它們也在我毫不留意的情況下,悄然成熟,然后離別。
二十四節氣是中國人民智慧的結晶,是指導人們認識自然、與自然共存的過程的,比如芒種。芒種之時麥子黃梢,成熟的麥子讓握緊鐮刀的人明白該收割了。古代詩人長卿的《芒種》就這樣寫道:“河陰薺麥芒愈長,梅子黃時水漲江。王孫但知閑煮酒,村夫不忘禾豆忙。”還有吳藕汀的《芒種》:“熟梅天氣豆生蛾,一見榴花感慨多。芒種積陰凝雨潤,菖蒲修剪莫蹉跎。”讀吳藕汀的詩,讓人聯想到榴花和菖蒲。
曾在母親收藏的一個舊讀本上,看到過一首詩,至今還念念不忘,也不知道是哪位詩人寫的。“芒種忙忙割,農家樂啟鐮。西風烘穗海,機械刈禾田。稅賦千年免,糧倉萬戶填。麥收秧稻插,秋囤再攀巔。”讀詩時,那一刻,眼前便會現出滾滾麥浪,仿佛看見田里忙碌的農人,終是經過勞作而萬擔歸倉。麥子黃梢時,有一種果實也悄然成熟,這種果實叫麥黃杏,麥芒愈長,杏子也愈擺脫青澀。
人的審美很有意思,對于過往的美難以忘記,但還是覺得眼前的美更楚楚動人。人在審美的時候,更為關注和稱贊的不是過去,而是現在、當下。隨著時間的推移,曾經令人炫目感動的事物不再,開放在夢里的一切如風般逝去,新的事物隨即而來,已經過去的便感覺遠了。像陸游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春天吟誦還很新奇,很詩意,到了夏天就難動春心,令人驚喜的不再是春雨、春花,而是面前成熟的果實、莊稼,仿佛這青青黃黃的果實、莊稼,不是來自悄然更迭的二月早春,不是來自所有植物花蕊的孕育。
是的,一個季節總有一個季節的感受。曾經粉花撲面嬌媚萬千的杏樹,一到六月便樹單枝薄,隨著果實的一日日成長,一樹青杏轉眼泛黃。那遒勁滄桑的枝頭,一夜間被累累碩果壓彎,葉片垂地,枝干彎曲。這金燦燦的果實,這成熟的果香,早已讓人忘記了,每一朵花都有一顆初心,只知道,金黃的果子擠滿枝頭,讓人看著歡喜不已。初夏的熱浪撲面而來,熱辣辣的太陽下,遠遠地,仿佛聞得見所有的莊稼和果實的清香。
我們在山上摘杏子,每摘下幾顆,都由我張開衣襟在懷里兜著、捧著。幾枚杏子從懷中跌落,咕嚕嚕往山下滾去,立刻有人大呼小叫地朝山下追去。它們沿著斜坡不斷地滾動,跳躍著,跳蕩著,好像這樣一來,就能順利地逃脫。這調皮的山杏,哪還有“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風及第花”的模樣?倒有一群潑辣的女子,用踮起足尖的舞蹈,踏出一座山林的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