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大學錄取時節,便常聽人說起讀書的好處來,所謂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之類,乃至于“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樣的富貴榮華,讓人爭先恐后。可即便是范進中舉,到頭來或許也只是黃粱一夢。所以,一到學生畢業季,工作難找,“讀書無用論”便甚囂塵上。其實,盡管“人不讀書則塵俗生其間”一說言過其實,也不管“人生讀書本余事,總不如畜豚種菜的好”的說法似是而非,但謀生之余,與其困厄于名韁利鎖,讀點書倒也不是什么壞事。畢竟,在農耕時代,“耕讀傳家”幾個字,一直掛在門楣上。
除去在學校接受教育的十來年外,我便沒有正兒八經地讀過書了。生活繁忙緊張,讀點書也不過為了對付工作,保持專業知識的更新罷了。但幾十年來走南闖北,游歷過許多名山大川,體驗了不少地方的風土人情,因為不滿足于走馬觀花,抑或為了打發旅途中的寂寞,不管身處何方,也不管遇著什么書,亦會翻翻。雖然零零碎碎,卻如蜜蜂采蜜,也不乏有趣的生活個案,詩意的棲居標本,時有收獲。這種“馬上、枕上、廁上”的點滴積累,也可以蔚為大觀。
近年來,突然變得清閑起來,沒有了往昔的奔波忙碌,生活似乎只是一種消遣。每當歲末年初進行總結,似乎一句話便足以概括,那就是走走看看,讀讀寫寫。這兩樣事,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但總覺著,任何閱讀,都得在風塵仆仆的生活中去完成。
“柳條百尺拂銀塘,且莫深青只淺黃。”大凡水邊必種柳,柳必垂,必搖曳,必婀娜,像一個好模樣的小姑娘。早春時節,在水邊走走,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春的氣息撲面而來,最是一年春好處。倘若有興趣,再踱步荒郊野外,湊一旁看耕樵野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聽狗吠村巷、雞鳴桑顛,“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時光疏緩,日月悠長。再走進個略顯凋敝的古村,在青石板一塊一塊向前鋪展的尋常巷陌,看長滿荒草青苔的斷壁殘垣,聽白發老翁訴說流傳久遠的故事,討一壺茶,蹭幾杯酒,身上便有一股酒味,一縷茶香,衣服上便沾滿了春天的芬芳,有一種“出去為朝客,歸來是野人”的滿心歡喜。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總覺著火熱的日子都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孕育,像一場纏纏綿綿的戀愛。在一個仲夏的午后,我頂著晃眼的陽光,走在這滿目蔥蘢的鄉間小路上,卻忽然雨落如注。一頭扎進一間涼亭,往前一看,一池碧水,有荷亭亭玉立。這時,賞一會兒荷,看一本書,發一回呆,消磨半日,自得其樂。“手倦拋書午夢長”,夢里依稀清風徐來,一縷幽香在周遭彌漫,周夫子“香遠益清”幾個字,筆墨淋漓,在心頭漫漶。
“秋色無遠近,出門盡寒山。”殘山剩水,盡管有著刪繁就簡的疏朗,但草蓑月冷,到底肅殺凄涼。可以春華秋實,手邊是田野里的一片金黃,乃至于引吭高歌,唱一曲《心中充滿秋色》,滿坑滿谷的秋日豐腴充實。就算一輩子過得如何豐盛,究竟歸于虛無,像一片收割后的田野,像一位飽經風霜的半老徐娘。去年晚秋郊游,去城北五十里,得一帶寒山、一洼秋水、一片殘荷。宜聽蟬,“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宜玩月,讓人想著“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李義山,湘妃竹墩上坐著聯詩的林黛玉、史湘云,“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
說到《紅樓夢》,就不能不說蘆雪庵了。“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檐土壁,槿籬竹牖。”一眾美人即景聯詩,“無風仍脈脈,不雨亦瀟瀟。”不過這一回,要緊的是賈寶玉“訪妙玉乞紅梅”,“櫳翠庵中有十數棵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賈寶玉乞得一枝,“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引,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其實,“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但凡賞梅,一枝足矣。“一夜北風緊”,徹骨寒冷,倒不如“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且微醺,且陶然,“雪夜擁衾讀**”,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