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么希望,有一個門口
秋天,學校的木樨花開了一樹又一樹,黃色的小朵小朵的木樨花,零零碎碎卻飽滿地盛開了,整個學校都濃郁香甜。任良陌的紙飛機從五樓搖搖晃晃地飛下來,不偏不倚的落在穿格子裙女生的面前。我看著她茫然地搖搖頭蹲下去撿起紙飛機,胭脂紅暈染了臉頰,她有點害羞有點生氣地扔下紙飛機,跺著腳跑開了。樓上窗臺后的任良陌一臉壞笑滿意地走開了,我竟也跟著笑了,于是沒有佩戴校卡的學生趁機又溜進去好幾個。
每個班級都有個成績最好的學生,他們組成全年級最優秀的代表,在每周一上課之前,戴著紅袖章站在學校的大門前,檢查儀禮不合格的學生。比如哪個男生的頭發長了,哪個女生的裙子短了,哪個學生的校卡沒有佩戴,如此云云。他們就像居委會的大爺大媽一樣盡職盡責,可讓我厚著臉皮樂此不疲的堅持,是因為每周一全校遲到的最后一名學生,一定是任良陌。
任良陌的時間點踩得很準,跨著自行車像哪吒踩著風火輪,臨近校門口時突然加速,嘴里大喊著“沒時間了,沒時間了!”我笑笑不說話在工作本上象征性地寫兩筆,反正其余值周的學生已經回到教室,這樣大課間黑板上公布的遲到名單,從來沒有任良陌的名字。
那時任良陌正在追格子裙女生,天天守在我們的班級門口,有時斜靠著,有時單手扶著門扇,再有時干脆就扯把椅子坐在我們的班級前。在青春剛剛拉起大幕的年齡,喜歡還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概念,而每一節下課的課間和每一次放學,走廊上人潮涌動,任良陌卻安定自如,這張揚的喜歡沒理由地贏得全年級男生的贊揚和女生的青睞。
我只好把寫好的作業悄悄傳給大后方的格子裙女生,她如果留得再晚一點,怕是整個年級的學生都會站在我們的班級門口,看校花的同時順帶著光顧第一排的我。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而我在校門口的江湖漂得太久,也必定要挨刀。
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
有時候就那么恰恰好,任良陌站在我們班級門前的時候,老師總會利用課間讓我去送送作業或者領領卷子。任良陌就那么沒眼力見的站著一動不動,我低著頭等他側身讓一讓。他挺拔的個子靠著門框,薄荷味的呼吸順著我的耳朵襲來,我就只能沿著另一邊的門框,小心翼翼地蹭出去。仿佛死里逃生后能大口大口喘著氣跑下樓,窗外的陽光都是溫暖燦爛的,像任良陌的笑臉。
學校的木樨花又一次嗶嗶啵啵盛開的時候,格子裙女生坐在任良陌的自行車后座上,裙角搖擺,笑聲爽朗。那時我們已經升入畢業班,學校重點抓成績。我每天早上坐在高高的書堆前,再不用看著表計分算秒的等一個人,也不用擔驚受怕看遲到的學生名單。任良陌把自行車騎得穩穩當當,在上課前載格子裙女生安全到達。那時大家都天真的以為,總有一個人,可以讓我們為之改變自己。
令任良陌洗心革面,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人,不是每周一危難時刻鼎力相助的我。可我還是習慣抬頭朝門口看一眼,在滿桌子的書里,看門口的那一米陽光,斜斜地靠著門框。
格子裙女生已經習慣拿我的卷子,整張整張地抄完,拎起書包和任良陌飛奔下樓。老師說,每一個結業時期,總有一些學生,我們都無能為力。
不得不承認格子裙女生的漂亮,在人群中明亮的臉龐和唇紅齒白間的微笑都引人注目,一起吸引目光的還有格子裙女生走路時的微跛。像是長短不一的兩支筷子一并使用,一高一低,一前一后,美玉上的瑕疵展露無遺,讓人輕聲嘆息的時候更有甚者在格子裙女生面前刻意模仿。任良陌在一次課間操結束后的擁擠人群中,扯著模仿者惡狠狠地說:再學一次,我讓你知道什么是邯鄲學步。
這句話作為笑料在全校傳開以后,任良陌才開始紅著臉追格子裙女生,繼而愈發理直氣壯。我想起格子裙女生跑開后,我走過去撿起她扔掉的紙飛機,上面的字龍飛鳳舞:姑娘,讓我來保護你。
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
領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下午我返回教室,就那么怔怔坐在桌前,抬頭看門口。整間教室空蕩蕩的,飛起的塵埃在夕陽的光束里緩緩落下。
搬到這座陌生城市的第一年,學校舉行合唱比賽,我穿了白襯衣,按照紅領巾的系法草草打了領帶,搬凳子下樓的時候不知誰推了一把,我的領帶繞著凳子,圓滾滾的摔下樓梯。昏迷之前,我看見任良陌狠狠踹了一個男生一腳,他背起我去了醫務室。我醒來的時候身邊擠滿了同學,找來找去唯獨沒有任良陌。有人告訴我,任良陌那個小混混被老師罰站在教務處,他和同伴開玩笑,誰先和我搭訕誰就贏一杯綠茶。那個男生自作聰明推了一下就把我推下了樓梯,任良陌瞬間翻了臉。
窗外的木樨樹葉子綠得發亮,花骨朵一朵一朵飽滿結實,含苞待放。一眨眼兩年都已經過去,畢業季人去樓空。我曾無數次設想過,任良陌遲到時被我攔下對我長篇大論,任良陌載格子裙女生離開時對我說謝謝,再或者我從任良陌身邊蹭出去時對他說,讓一讓。這一切都不失為一個開場白,良好而且富有戲劇性的開場白。可是每一次我們都那么站著,不說話,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知了在唱歌,木樨花睜開了眼睛。
我們站著,不說話
很久以后我知道了故事的始末,它經過千人傳萬人說,最該知道的人卻后知后覺,時光將它打磨得剛剛好,若干年后回憶起時,花開半朵,酒至微醺。
把我推下樓的男生并沒有和任良陌打賭,他實在討厭我每周一把他的名字寫在大課間的黑板上。可是他推我之前并沒有想過會是這樣悲慘的結局——此后的日子里,我的每一步都像格子裙女生一樣,帶著年少驕傲的艱難和微跛。任良陌愿意再一次站在教務處的門前,和始作俑者一起編一個故事安慰我受傷的心靈:只是一個荒謬的打賭,而非同齡人的嫉恨。
如紙單薄的青春,有人諱莫如深為我編一個溫暖的故事,我選擇相信,并自欺欺人像格子裙女生一樣明朗微笑。編故事的人實在不夠優秀,既不是王子,也并非騎士:他經常遲到,成績從未及格,喜歡打籃球可是彈跳能力一般,擅長跳高卻總是恐高。
他就像寒冷而漫長的平安夜里,背著布袋駕著馬車飛馳而來的圣誕老人,將謊言的初衷小心翼翼地放在襪子里。我閉著眼躲在成長的睡袋里,想象他勇敢地載格子裙女生在年少里飛揚,他用笨拙的方式教會我沒有整齊的步伐依然可以非同尋常。路,從來都是條條通羅馬,無論艱辛或平坦。
天亮的時候,我會平靜接受人生的每一份禮物。
十分美好
我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前時看到任良陌。像每一次寫作業的抬頭,校門前登記時抬頭,校園里穿行不經意的抬頭,恰恰好看到他。
門前的任良陌筆直地站立,干凈的白襯衣灌滿了七月的風,他就那樣淺淺的笑著,不好意思的拍拍腦袋,揮揮手離開。我轉身,鎖上教室的門,“啪嗒”一聲,連帶著鎖上了青春。
那場名為無知的時光,懵懂讓人喜歡,也讓人成長,慶幸后來我們都好好離開,認真生活。
詩人顧城說:
我多么希望
有一個門口
早晨陽光照在草上
我們站著扶著門扇
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
草在結它的種子
風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站著不說話
就十分美好
你也知道,時光和少年,曾經一起站在門前,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