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古拉是蒙古語當中的動詞,也是名詞。動詞意謂“領著”,名詞是人名。名叫達古拉的人一定是一位女孩子,父母讓她再領來一個弟弟。由此,牧區也有“胡達古拉”這樣的女孩名字,與漢語人名中的“招弟”仿佛。民歌《達古拉》是一首男人唱的憂傷的情歌。達古拉是歌唱者心中的戀人,她帶給思念者的并無甜蜜,只有憂傷。歌中唱道:“東北面的天際涌起了烏云,是不是要下雨?(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是不是又要跟達古拉分離?”
我在巴林右旗的索布日嘎采訪時,聽一位牧民講巴林人的方位兇吉。他說東北方向不好哇,說著就唱起了《達古拉》:“東北面的天際起了烏云……”我聞言不禁哈哈大笑。由烏云猜到下雨,繼而想到了分手,滲透著戀愛者失戀的苦。因此,這首歌聽上去充滿了憂傷。然而,這并不是失戀的人或變成抑郁癥患者的專有歌曲,對科爾沁人來說,這是家鄉的歌曲,歌中的情緒恰好適用遠離家鄉的人思念家鄉。科爾沁那么多的土地被張作霖的黑衣軍搶占,蒙古人被趕到沙漠腹地。開魯、奈曼、康平、霍林河兩岸當年不都是豐美的草原嗎?最后變成耕地。科爾沁人能不悲傷嗎?有人笑話科爾沁人的蒙古語方言太土,摻雜漢語太多,然而他們的土地情結更深重,他們唱的《嘎達梅林》有極大的苦難的感受。每家分到一萬畝草場的呼倫貝爾牧人知道嗎?當你的一萬畝草場最后變成五十畝只能種玉米的耕地時,牲畜不能養了,草原沒有了,你的歌里還有遼闊的意境嗎?
歌的第二段唱道:“西北邊的天際起了烏云,是不是又要下雨了?我的心里翻騰不安,是不是要和達古拉分離。”這一段歌詞與第一段相仿,只是烏云從東北轉到了西北,風向變了。但他斷定,不管哪邊天際起了烏云,達古拉都會離開自己。B調的副歌是這樣的:“雛雞若是飛走了,草叢從此空空的。好姑娘達古拉若是出嫁呀,(我的)心里從此空空的。”歌詞中的真理(如果有真理的話)一般都在副歌里,“空空的”說出了失戀人的無助、委屈與無處訴說。心理學證明,失戀者體驗到的實為恐懼——恐懼失去,對恐懼發生恐懼,以及恐懼自己承擔不了這份恐懼。這番話說得有些生硬,但只能這么說了。就情感而言,只有純真的人才會遭這份罪。世上一些獨特的痛苦是專為忠于愛情的人所準備的,事情就是這樣,沒辦法,而前仆后繼的失戀人仍然可以排到東北及西北面的天際。勸他們回頭并沒有道理,向他們的純真致敬好像也不對。我們慶幸我們沒失戀吧,像平原上的人們慶幸不會遇到攀登珠穆朗瑪峰的危險。
《達古拉》的旋律非常好聽,簡單而強勁。用“強勁”形容旋律不是筆誤,是說這首歌的主旋律可以生成一首交響曲的主導動機。你聽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斯美塔那的交響曲都有一段支撐性的(強勁的)來自民歌的主導動機,民歌和民族情感成全了作曲家的大作品。蒙古民族不缺歌手,然而缺少優秀的作曲家。我聽過的以蒙古民歌旋律為作品內核的交響曲有《嘎達梅林》(辛滬光作曲)、《森吉德瑪》(賀綠汀作曲),他們是漢族老大哥和老大姐,蒙古族作曲家還在成長中或在他們父母的孕育中。
我們等待從草原深處的蒙古包降生的嬰兒長大成為大作曲家,把我們的民歌變成讓人類共同享有的交響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