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特嘎是我堂姐阿拉它的丈夫。第一次來赤峰是接阿拉它和兒子雙山。我大伯的女兒們,在孩子生到我媽感到氣憤的程度時,就被招到赤峰做絕育手術并調養一個階段。阿拉它那次不知什么緣故沒有手術,于是愉快地在這里度假,她盡一切能力把我們家擦的擦、洗的洗,總之,一切都是亮堂堂的。我爸常夸阿拉它漂亮:“這孩子當電影演員都行。”
阿拉它的長相的確很好看。一笑,便有喜氣洋洋的樣子,演員也不一定如此。只有從心底笑,才好看,像花朵在早晨遇到陽光時一樣。阿拉它在我家頭幾天還很快樂,到處笑。后來漸漸沉默,她抱著雙山倚在門框小聲唱歌。那些歌在我聽來一律是憂傷的。她一邊唱,一邊用手輕輕拍著雙山的背。雙山才幾個月,腦袋大到仿佛脖子都撐不住,晃著。而我父母下班之后,阿拉它麻溜兒干活,不唱了,也不怎么笑。我媽說:“給滿特嘎寫信了,接你。”阿拉它臉“忽”地紅了,抱兒子轉過身。那時我雖然還小,但能從阿拉它的眼睛里看出她在思念另一個人。一個女人,如果目光變得遙遠,并常常失神,大約就是這樣吧。
一天早上,我在睡夢中被濃重的膻味熏醒,睜眼看到一個陌生的人,他就是滿特嘎。這個人的臉像樹皮一樣粗糙,顏色深紅,眼睛細長,前額的抬頭紋仿佛是被沉重之物壓出來的。這張臉和阿拉它白凈的、如滿月般的笑臉并列在一起,實在太有趣了。按城里人的眼光看,也不般配。滿特嘎向我笑一下,仿佛很吃力,旋即閉上了嘴。我為阿拉它感到惋惜,并對她的神色飛揚有些不滿。膻味是滿特嘎扛來的羊肉上帶來的,還有炒米、奶酪。在那個年代,這相當于一家人過春節所享用的美味。
滿特嘎來了之后,阿拉它一往情深地望著他笑。如果撕一角報紙放到滿特嘎臉上,會立刻被阿拉它的目光所點燃。隔一會兒,她就把雙山遞到他懷里,然后看他俯視兒子的樣子再笑。而滿特嘎是靦腆的,被阿拉它注視久了,就用手摸摸自己的臉,順勢連胡子帶嘴捋一把。他看兒子的表情是憐憫的,看我父母的目光非常恭順,而看阿拉它時,在細長眼睛的深處,跳蕩著男人的柔情。無疑,阿拉它了解并幸福地享用著這種眼神。
晚飯前,滿特嘎輕巧地咬下酒瓶的鐵蓋,像咬一塊膠皮。斟上酒,雙膝跪地,站起再躬身,把酒舉過頭頂,獻給我爸。我爸接過酒一飲而盡的時候,滿特嘎出神注視,仿佛很感動,嘴唇動了動,但沒說出話來。事實上,滿特嘎幾乎不言語,話都擠在臉上,在粗糙的眉眼間似更生動。
我現在算起來,滿特嘎和阿拉它當時只有二十七八歲吧。我今年去看他們的時候,堂姐老了,滿特嘎還是那個樣子,但頭發已經雪白。他頭發卷曲,像戴一頂羊羔皮的帽子一樣,五分硬幣似的小卷兒閃閃泛著銀光,使絳紫的臉膛籠罩安詳之氣。阿拉它說,大兒子結婚了,意謂他們已經為之蓋房娶親了,只剩下雙山。雙山已經高中畢業,文靜地聽我們談話。
在科爾沁草原上,積十幾年勞動所得,才勉強為一個兒子完婚,而另一個兒子的婚事就意味著阿拉它和滿特嘎必須要努力到生命的終點,而他們把此事視為一種光榮的職責。我感到,在滿特嘎心里,一切思想都沒有了,不妨做一棵樹。他的思想都被我堂姐移植走了。他們的思想加在一起,也不過是:活著,并且讓孩子們更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