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五哥給我打來電話:“九滿,今天吃早餐的時候,媽媽突然中風了……”當我知道母親中風的那一刻,悲傷的情緒突然噴發出來,“哇”的一聲,竟當著許多同事的面嚎啕大哭,悲傷欲絕的我匆忙買了回家的車票,心急火撩地往老家下柴市趕。
走下汽車,走近母親,我哽咽著喊了一聲:“媽!”便撲到了母親面前,跪下。母親木然地坐在木椅上,兩眼呆滯地望著我,面無表情。任我左一聲右一聲呼喊:“媽!媽!媽啊……”
母親那綿厚的手掌,肥大的指骨,還有繭、粗的紋理,都哪里去了?唉!那個曾經為我遮風擋雨的母親,那個在屋子里轉來轉去抱怨自己沒用的母親,那個任由我發火、撒嬌的母親……從今以后,也許就需要我的攙扶和支撐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寸步不離地守護著母親,喂她吃飯,幫她洗臉,推著輪椅到室外曬太陽,湊在她耳邊說話。
她吃飯,就在堂屋。我盛好飯菜,喂她吃飯,就像我小時候她照顧我一樣。我得不時地為她拭去下巴上的飯粒和溢出的湯汁,還得提防她的手把碗碰翻,一如剛會吃飯的我。小時候,我正長身體,飯量大,母親總是端著一個裂了口的飯碗,細心地喂我吃飯。我吃飽了,母親自己才隨便吃一點,她邊刮著鍋底的飯,邊說:“九滿啊,媽媽沒有什么本事,給不了你最好的。媽也不指望你以后能掙多少錢,只要能吃飽穿暖就足夠了!”那刮鍋底的聲響,多少年來,總是回蕩在我的耳邊,激勵我努力學習,勤奮工作……
我給母親洗臉,調好洗臉水,用毛巾柔柔地擦洗母親那一根根突出的肋條下滿是老年斑的松弛皮膚。母親嘿嘿地笑,帶著少女般的羞澀,任憑我揉搓。我相信在我幼小的時候,母親也一定是這樣細膩而溫柔地替我洗臉的。于是,我突然分辨不出親情的方向,仿佛眼前這位衰老的婦人就是我嬌寵的嬰兒,我的心里彌漫著高貴的母性之愛。
天黑了,我為母親洗腳。當我卷起母親的長褲時,看到她那瘦弱的腿,摸著她那冰涼的腿,我的喉頭一下子哽咽了,當年,母親就是靠著這雙腿,頑強地挑起家庭的重負,將我從農村送進城市的啊!可如今,這雙腿已經被歲月和病魔折磨得……我用不太熟練的手法,帶著一種母性的愛憐和溫柔,輕輕地為母親擦洗。沒想到,母親竟然逐漸放松,終于柔順地任由我照料。洗完腳,我幫這雙腿擦了些正骨藥水,希望能使它消淡減痛,恢復它往昔的生命活力。我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盡自己的努力減輕母親的痛苦,就象當年她保護我一樣!
隨后,我輕輕柔柔地替母親梳理頭發,依照記憶中母親自己梳頭的那一套流程。許是困了?母親舒服地睡著了,像嬰兒沐浴后那樣……當母親的呼嚕聲漸漸響起,我把母親抱進懷里,就像小時候母親無數次抱我那樣。之前,我抱過女兒,抱過妻子,全是為著她們撒嬌才抱,但我從來沒有抱過自己的母親。沒想到,母親這樣輕,身上的骨頭竟硌疼了我——什么時候,那個庇護我的強大的懷抱,如此羸弱了呢?小時候,無數個這樣的夏夜,母親把在池塘邊納涼的我抱上床,月亮也悄悄地從窗口跟進來輕撫我的臉,柔和而又恬靜,縹緲而又多情。母親坐在床沿,邊給我打扇邊哼著童謠:“月亮粑粑,狗咬嗲嗲,咬噠何嗨……”我迷迷糊糊入睡了,母親的歌聲還在繼續,像溫婉的明月,落在我的枕上,落在我的夢里。
夜深了,我屏退所有的親人,我想照顧母親一晚,我想陪母親再睡一晚,我上了床,就像小時候。今夜,我依然睡在母親身邊,我依然睡在這個給了我生命,也是我在城里的念想的母親身邊。但是,今天我再與母親睡在同一張床上,我覺得身上的肌膚竟微微有些排斥,感覺有些難為情,一切都陌生而熟悉。我輕輕蜷縮起腿,卻還是碰到了母親的胸口,我本能地抖動了一下。我摸了摸母親的腳,竟然還是冰涼冰涼的。我小心翼翼地把母親的腳放在我溫暖的胸口上,頓時,我身體上的熱量帶著我的孝心源源不斷地向母親的身體奔去。
假期到了,我得回廣州了。臨別那天,我緊緊握著母親的手,一遍接一遍地交代:“媽,你好好聽二姐的話,按時吃藥,盡快好起來!”我的語氣像極了小時候她交代我注意事項的語氣。
三世因果,六道輪回,無情的歲月將母親變成了孩子,又將孩子變成了“母親”。
突然,母親拽緊我的手,帶著討好的態度問我:“九滿,我死了,你回不回來。”我鼻子一酸,眼淚又來了。我裝作抬頭看天,讓眼淚流進衣領里,溫暖我的心。
母親啊,你好好休養,兒子將會不惜一切代價來幫助你,就像我小時候你照顧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