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是另外一回事,人看了一輩子云,最終不知所云。我小時候,看大人們見了什么東西要先摸一摸、嘗一嘗,比如布匹、鹽和酒。云怎么摸?雖然人人都想撕一片云擦汗或擦桌子,云太遠,撈不著。人坐飛機進入云層里,舷窗外有密密的白霧,此乃云也,是最近距離的接觸,但還是隔著一層玻璃。云和咱們有隔閡呀,它是天上的東西。
我過去說,云在天邊,而天邊的人也說云在天邊,它到底在哪兒呢?假如大地上的天空如一個圓玻璃魚缸,云都在魚缸邊上堆著呢,魚缸當中是大地,地上有微塵的山巒與更微塵的人們。
在呼倫貝爾的魚缸,下面是草原,四周環繞云朵。呼倫貝爾之云比外地的云幽默。我看到一朵大云的形狀似一個扎嘴的口袋,口袋嘴斜著撒落一溜兒小云花,假裝它裝的是銀幣。我覺得,呼倫貝爾之云的年代過得比咱們慢,像大興安嶺的松樹生長得那么慢。用口袋裝銀幣還是20世紀初葉的事情呢,剛剛修中東鐵路。呼倫貝爾的云還有炕,一字形的條云,兩端有兩朵云,老頭老太太坐炕上喝酒。這里是牧業地區,最多的是駱駝云,看得出它們的跋涉感,好像是從莫力達瓦或扎蘭屯來的白駱駝,這么走也沒見瘦。但草原上的駱駝剛褪完毛,瘦得像毛驢一樣,雖然比毛驢個大,卻像毛驢一樣灰。這些在吃草的駱駝不比白云更像駱駝,我站在駱駝邊上抬頭看駱駝樣的云。
飛機到海拉爾上空,我從舷窗看到地上有大大小小的黑湖。剛下過雨,草原存水積成湖啦。飛機下降,湖竟移動。啊?再看,黑的湖原來是云朵投射在草原的陰影。早先以為云在天邊,不知它大小,這回知道了。大云面積有鄉鎮大,小云也有村子大,使草地變得黝黑。這么大的云影對地上的人來說,只不過像蛇一樣從身邊的草地滑過而已,可見緩慢的云在天上飛得多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