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尋思,這摩崖石刻究竟系何人所刻。
漢關前古道一側的斷崖上,有一處石刻,靜靜地隱在斷崖高處的一小塊紅石砂巖上,聽澗河潺潺,觀時序變化。石刻在歲月風塵的撫摸下已顯斑駁,但字體依然清晰可辨:“上元二年十月。”
石刻字體排列不算齊整,應該是直接刻上去的,但刻工手藝嫻熟,特別是“元”字,線條婉通流暢,從刻寫形態看并非常人隨意而為。我在石刻前久久佇立,凝望深思,心潮起伏,思緒萬千。這簡單的一豎行字,讓我瞬間感受到了巖石的溫度、歷史的厚度,那橫豎撇捺是在勾勒一種情感,抑或是在牽引一個故事。“上元”為唐高宗李治時期的一個年號,“上元二年”即公元675年。時間有了,地點也有,人物是誰呢?此人在何種情況下留下了這石刻呢?
是守關的將士嗎?不錯,公元前114年,函谷關被樓船將軍楊仆徙于新安后,就一直被朝廷視為國家政權的堅強堡壘,多派軍事重臣駐守。這里成了重要的屯兵之地,見證了無數鼓角爭鳴、金戈鐵馬的歷史烽煙。
東漢末年,京師洛陽為防“黃巾”設“八關都尉”,以漢關為首,稱漢關城;后燕皇帝慕容垂稱帝前,曾在關內(今慕容山)屯兵,這里成為南北朝時期的武備要地;晉時,前趙大將劉黑大破石聰于此;唐初,李世民曾以漢關為屏障,與王世充展開拉鋸戰……
作為一個軍事要塞,戰時血雨腥風,休戰時加緊練兵,哪容將士們往高高的石崖上刻字呢?更何況,唐高宗時,四海統一,國家太平,經濟發展,商貿繁盛,漢關作為一個內地關隘,戰火遠去,烽煙消散,重兵撤離,前往戍邊,將士的豪情壯志、離愁別緒似乎多在邊關。
是往來的商旅嗎?歷史上絲綢之路幾經興廢,西漢時的張騫,開辟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絲綢之路。東漢時的班固,以無與倫比的智慧和勇氣使絲綢之路重現生機。當歷史進入大唐,業已廢棄的絲綢之路又臻于鼎盛。“上元二年”,盧舍那大佛開鑿完工,東都洛陽作為絲綢之路的東方起點,八方來朝,各國商旅相望于道。一隊隊外國商人騎著駱駝,背負寶石、香料、藥品徐徐而來,滿載絲綢、瓷器、茶葉緩緩而歸。漢關作為絲路第一關,過往商人絡繹不絕,駝鈴之聲回響耳畔,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通關場景可以想象。
抵達漢關的商人要么急于通關,踏上西去的漫漫征程;要么人困馬乏,趕緊進店歇息,好明兒一早出發,趕快到達洛陽。他們都肩負著使命,懷揣著夢想,計算著行程,照看著行囊,是不大可能有刻下“到此一游”的雅興的。
有雅興的,該是文人墨客了吧?的確,漢關作為歷史名關、交通要塞,歷代文人墨客多有到此,曹操、李尤、宋之問、李白、杜甫、白居易、康有為、于右任……他們或走或留、或歌或嘆、或哭或笑,腳步重疊著腳步,思想交織著思想。
“上羅三關,下列九門。會萬國之玉帛,徠百蠻之貢琛。”東漢絲路貿易的盛況,在李尤筆下成了華彩篇章。“函谷如玉關,幾時可生還?洛陽為易水,嵩岳是燕山。”“安史之亂”形勢危急,李白發出了吶喊。“山川函谷路,塵土游子顏。蕭條去國意,秋風生故關。”白樂天觸景生情,游子艱辛可見一斑。“當夫當匠子孫亡,田地荒蕪戶有糧。昨日迤西蕃使過,盡驅婦女趕牛羊。”明代李禎的《新安謠》是古時人民苦難生活的真實寫照。
歷代寫漢關的名家多,不知名的更多。但不管知名與否,詩作能流傳的,不一定刻在石上。特別是,漢關前的紅石砂巖不成規模,又易于風化,是不大適合鐫刻題字的。即使有那么一塊,文人墨客若是題詠,多半也是要抒發心中塊壘的,不會只草草留個時間,沒有任何內容的。
那在巖石上題記的,又會是誰呢?
該不會是修路的平民百姓吧?那石刻斷崖下,是一條歷經滄桑的古道。古道原被泥土掩埋,前些年,被一次洪水意外沖了出來,也許歷史本來就充滿意外。那咽喉一樣的崤函古道,在車輪的吱呀聲中被反復碾軋,那凹凸不平的巖石路面讓人揪心,那兩道深深的車轍印讓人震撼。
如今,古道在閱盡繁華、歷經滄桑之后,靜靜地睡了,身邊一側的澗水為它搖晃著舒緩的催眠曲。想當年,這條兩京通衢該是多么繁忙啊!皇帝車輦經過,將帥飛馬奔過,商旅駝隊通過,遷客騷人路過,布衣平民走過……為保證道路暢通,該幾多整修,幾多維護呀!古代技術落后,道路修筑艱難,遇石路段,則用“草木燒石,冷水激淬”之法,使石質疏松以便開鑿。
這條依山而建的古道,也是被開鑿出來的,一側的巖石已被鑿成斷崖。我仿佛看到了服役的一個個農夫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在瑟瑟的秋風中,正在用錘子敲打巖石,火星四濺,聲音叮當,臉上淌汗,手心浸血。終于,這年十月,工程完工了!領工的說:“記下時間以示紀念吧!”于是,一位石刻師傅拿起了刻刀……
漢關巍巍,見證多少過往;澗水悠悠,傾訴幾多衷腸。物換星移,人事滄桑,漢關在歲月輪回中越發令人向往,漢關前的石刻在時光的打磨下越發神秘而令人暢想……
石刻是凝固的歷史,歷史是流動的石刻。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刻石人”,時時都在刻寫歷史,又都在被歷史所刻寫。不管是叱咤風云的英雄豪杰,還是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都將或深或淺被刻進歷史的“石壁”。面對“石刻”,是在面對歷史,也是在面對人生,需要我們仔細品味、認真思考、努力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