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歲之前,漂泊在一條很小的船上。
船小、逼仄,卻要承載一大家子十幾口人。除了祖父、祖母,伯父、伯母一家就有五口人,還有父親、母親和我及弟弟、妹妹。
剛剛九歲,父親以他的經歷推算,說我該到了入學的年齡。于是讓外婆趕到泰州,接我回來,到距離外婆家一公里外的一所學校讀小學一年級。我一筆一畫才學會寫字,外婆就對我說,給你媽寫封信吧!結果是她說,我寫,摸摸索索,花了好長時間,一紙三四十字的“家書”總算寫好了,寄到了父親小船臨時停泊的地方。
據說母親見到信后,捏在手心,潸然淚下。她不識字,急切地催著父親一字一話地念給她聽。然后,把它揣在棉襖里邊貼心的地方,多少天以后,信皺皺巴巴的了,她依然寶貝似的收藏著。
一次,祖母和父親回到家鄉,到外婆家看我,說了這件事以及當時的情景。第二天,祖母和父親辦完事情,準備返回。去輪船碼頭的路上,我拽著祖母的手,哭著鬧著,要她給我買紙和筆,再給媽媽寫信。遺憾的是,沒多長時間,除了伯父、伯母他們一家留在蘇南,祖父母、父母親及弟妹們都回來了。他們這次是棄船回到家鄉安居的。之后,我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就再也沒有給母親寫過信。
我給母親寫的那封書信,是第一封信,也是我這個大兒子給她寫的唯一的一封信。
杜甫在《春望》中曰:“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而我細想起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與老伴戀愛結婚,既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沒有“鴻雁傳書”的甜蜜。“文革”中,兩人的家庭出身被杜撰了,說她有不一般的海外關系,說我是因逃亡被漏劃了的富農子弟。那種政治壓抑,讓人氣都喘不過來。兩個人能結合在一起,十分不易。所以,她從無錫插隊下鄉,獨自留在蘇北,而岳父、岳母在蘇南。為了不讓二老牽掛,我一次次用毛筆給二老寫信。沒料到,每次看到我的毛筆字,老岳母心里都不舒服,誤以為,她辛辛苦苦地供女兒上學讀書,結果嫁到蘇北,反失去了自己給家里寫信的權利。好在岳父耿直善良,且識得幾個字。他細細讀信后發現,每封信的字里行間都充溢著我們倆一起商量、共同完成的語境和語氣,并非一人的作品。這樣的家書,他覺得十分金貴。
家書,是一個家庭過往的記憶。而有些文字,雖不是以書信的形式兩地穿行,也沒有郵戳和郵遞的過程,但它訴說的對象只有家人。內容除了說家事,尚有傳家訓、樹家風的意蘊,而且這類文字文筆好,可讀性強,竊以為,也可視為家書來讀。
譬如,巴金的《隨想錄》、張中年的《流年碎影》、余秋雨的《借我一生》等,這樣的文字,不僅僅是某個人的記憶,它也承載著一個國家乃至一個民族最小細胞的情感記憶。
我的作品《遺言四句》也有這樣的敘述。父親從查出病情到病故,只有短短的二十多天時間。眼看著子女們都長大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可蒼天不公,讓他病魔突然而至。那時,連接著父親生命的一根氧氣導管,給我的感覺就如同汪洋大海,不但吞沒了父親,也是在吞沒我們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在二十多天里,父親自始至終沒給我們一點點痛苦的表示。直到一天夜里凌晨一點多,父親突然喊我,拉著我的手說他要回家,還說我把你的母親交給你了!這是父親的遺言,也是父親住院二十多天,唯一和我說的一句話。
我寫下這樣的文字,如同家書,想寄去天國,給我的父親。
平時,父親與我的交談不是很多。但要么不說,凡是他說的都有分量。即便多少年以后,我的感覺依然是沉甸甸的。
《我和二弟》一文中有一段文字:一次,我和二弟因為一把蘆葦編成的小手槍,爭吵起來,互不相讓,惹惱了正在為月終商品而緊張工作的父親,他順手抽出門栓,狠狠地抽了我一下。母親于心不忍,拽住父親不依不饒。然而,父親當時撂下的一句話:“你比他大,大就該有大的樣子!”讓我記住了一輩子,也受用了一輩子。
長大成人,走上社會,我養成了閱讀、思考的習慣,常常把父親的這句話作為家訓,與古人王明陽的“完人之問”和“心學之問”聯系起來閱讀與思考,學會了審視自己,懂得“知行合一”的蘊意——不因得失,而躊躇不前;不因一念,而丟失自尊。我甚至把這句話,與陸續上線的《重讀抗戰家書》《紅色家書》《見字如面》《舊信重讀》等視聽節目聯系起來,反復學習思考,激發寫作靈感。
我依稀記得寫信的那個歲月,但現在不寫信了。
像這樣的如同家書一樣的文字,我仍然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