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兄朝克巴特爾生長在牧區,我四五歲的時候去過他家——哲里木盟胡四臺村,這也是我父親的故鄉。之后十年,朝克巴特爾像學者回訪那樣到我家赤峰市參觀學習。我爸交給我一項任務:領他上街。
我領他走進一座樓房,入電梯。電梯門從兩面合上,嚇他一跳。我伸出三個指頭,然后按“3”。“3”紅了,梯微顫,門開,我帶他出去。我說這是三樓,朝克不信,他剛還在樓下仰視巍峨的樓頂。我領他從步行梯下到一樓,說明我們剛才坐電梯的經歷,他還不信。我再次拉他進電梯,到三樓并從窗口往下看,馬路上的人渺小地行走。朝克大驚失色,于是對電梯極為崇拜。今年春節,朝克巴特爾扛一只凍得邦邦硬的羊來到我們家。他頭發全白了,對我說,他已經領悟到電或電池讓人在收音機里唱歌、在電視機里跳舞的力量,但不足以讓房子一樣的電梯騰升。
我和朝克巴特爾均為獨生子。許多年前,當大伯告訴朝克我是他弟弟時,他在我身上也發現一些樂趣。那年,即我四五歲到胡四臺,被一只羊羔嚇哭了,以為是狗。朝克和堂姐們哈哈大笑,講解羊和狗的區別。我不信,以為他們騙我。見過狗,我以為是狼,越發大哭。朝克越發大笑,用腳踢“狼”。
在胡四臺村,朝克巴特爾飛身躍上無鞍烈馬,奔馳至遠,讓我視為天人。在茫茫的沙漠上,朝克聰明健壯。他看我的笑容半是嘲笑半是愛。一個城里人在鄉下的土地上不怎么會走路,不怎么會吃飯喝水,這給他們帶來歡樂,就像朝克在城里給我們帶來歡樂一樣——他用顫抖的手慢慢摸電梯門,“嗖”地縮回來。
我第一次到胡四臺,在堂兄家吃到野雞肉——肉絲雪白。我一人吃掉兩塊胸脯,余下的肉被我姐塔娜吃光。朝克和眾多的堂姐站著看,帶笑容。大伯招待我們的佳肴還有一小碟葡萄干兒、一小碟紅糖。許多年后才知,野雞和那么少的葡萄干兒、紅糖是他們從供銷社賒來的——秋天用五十公斤玉米償還。事實上,大伯兩年之后才還上這筆債務,因為當年的玉米扣除口糧后不足五十公斤。平日,他們果腹之物是軋半碎、炒過的玉米。如果玉米碾成面,就不夠吃了。他們從未吃過野雞肉和葡萄干,連玉米面都未曾飽餐。在山上捉到或挖到的山禽與草藥,送到供銷社抵債,償還賒欠的紅茶、鹽和煤油。回想當年他們那么沉靜地觀看我吃野雞肉仍帶有笑容的場景,實在讓人感嘆。
血緣是這樣一種東西,超越城鄉差距和所謂知識,在獨有的河流里交匯,彼此聽得見血流的聲音。大伯去世后,我爸悲痛不已,痛哭,獨語,幾個月緩不過來,我們并不勸他安靜。人生連一場痛哭都不曾享用,靈魂何以自如呼吸?自我曾祖母去世后,他從沒流過淚。他七十多歲了,從自己房間踉蹌而出,看著我們,說:“你大爺死了。”爾后淚水蒙住他的眼睛,像膠在結膜上哆嗦,化為眼淚大滴落下。他本來想說許多話,但說出這一句就說不下去了,喉頸吞咽,因說不出話而全身顫抖,只站著,盯著我們,樣子很嚇人。我們報以沉默。少頃,他失望地走了,回自己房間。過一會兒,我爸還會走出來,告訴我們:“你大爺死了……”充沛的淚水滾滾而下。
父親的正直,我早有感受。而他在失兄之痛中的純真情感讓我驚訝。那幾個月,他回憶了大伯的一生,并用淚水送走這些回憶。朝克巴特爾今年和我見面,我用笨拙的蒙古語和他對話并給他買一些東西,我爸很欣慰。在他的房間里,我爸拿出去年在現代文學館開會的照片,拿出記有他事跡的內蒙古騎兵典藏紀念冊,還有登他傳略的《蒙古人物志》向朝克巴特爾述說。我堂兄聽得很吃力,我爸講得很從容。我感覺,我爸其實是說給一個老牧民——大伯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