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歲褚時健:我已經甘心了,我筋疲力盡了
他是紅塔集團原董事長,他曾是有名的“中國煙草大王”,他的名字叫褚時健。1994年時,他是全國“十大改革風云人物”。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1999年,因貪污受賄,他被判處無期徒刑。
這是個閑不住的老頭兒。2002年,他辦了保外就醫,出獄。出獄后開始種褚橙,一種十幾年,2012年,褚橙在全國風靡。今年他已87歲,還能活多少年,他也沒把握。但只要活著,他就能干出一些事兒來,讓人期待。
這是《中國企業家》的一篇人物特寫,文辭優美,讀完都醉了。
“心累。”
這是褚時健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頭發花白、蓬亂,倚坐在老式皮沙發里,我能清楚看見他灰毛衣上成片的毛球和藏藍色褲腳上的泥。
他語速緩慢,有老年人的含混并夾帶方言,需要人仔細辨別他說的每一個字。這令我想到馬龍?白蘭度扮演的“教父”。有人聲嘶力竭也沒人要聽,有人低沉含混卻聽眾云集。
現在,媒體、幫助對接此次采訪的萬科公關和褚時健的干女兒、紅塔集團派來記錄褚時健生平的攝像師、幾名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工作人員,或站或坐,全聽他說。
這是褚時健的成功,也是他的負累。
從“紅塔山”到“褚橙”,作為罕見的、身陷囹圄之后還能以古稀之年東山再起的企業家,通過電商和媒體的演繹,他變成了一個勵志符號,他跌宕悲辛的人生也被省去了晦暗不明的部分,成了最佳的心靈雞湯。本不愿面對媒體的褚時健不得不拋頭露面,為“褚橙”代言。他給人們的正能量,也是“褚橙”前進的力量。
他是企業家心中的企業家,王石、柳傳志都對他倍加推崇。“80多歲了,心還是不甘。”
他對王石說的這句話,通過王石女朋友田樸珺小姐的文章在互聯網上廣為傳播。
“還有什么不甘心?”他耳背,我又大聲重復了一遍。
“我已經甘心了,我筋疲力盡了。”87歲的老人說。
密集的炮火聲中,年輕的褚時健精疲力竭,上級要求撤退的命令一次比一次急迫。但他仍在戰場上徘徊,一具一具翻開那些尸體,有自己人,也有國民黨的人。
這個不是。
這個也不是。
都不是二哥。
他執拗地尋找,最終,褚時健背著二哥的尸體回來了。
1949年加入云南武裝邊縱游擊隊,上過戰場,見過生死的褚時健勇毅、果敢。因為這些優秀品質,他被迅速提升,入黨、提干,歷任區長、區委書記、玉溪地委宣傳部干部管理科科長和行署人事科長。
但這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當過游擊隊員的男人并不適應政府官員的生活。他的直接和執拗,讓他得罪了一些人。接下來狂風暴雨般的政治運動中,他很快被打為右派,一家人一起被下放到新平縣紅光農場。
褚時健的商業天分卻在這段艱難歲月顯露出來。1970年開始,他主持工作的華寧糖廠成為當時云南少數盈利的糖廠之一。造反派整日互毆,卻都舍不得把他這個干事的往死里整。 彼時右派相聚,多滿腹牢騷。
一個縣委書記總和褚時健講,“怎么就把我劃成右派”。
“莫管那些事啦。不公平大家都無奈,關鍵是把事情做好。”褚時健寬慰對方。多年以后,他仍清楚記得當年的情景,“他們發牢騷沒有用,起碼我當時做企業,把小企業那一套都弄懂了。”
褚時健很快等到了他的機會。1979年,他被調進瀕臨倒閉的玉溪卷煙廠擔任廠長。
他馬上開始大刀闊斧地對這個半作坊式小廠進行改造。一方面,大舉借債購入國外生產設備,煙廠負債率最高時達到500%;另一方面,引進品種改善種植,從源頭幫煙農種出好煙葉。更關鍵是他分利于人,竭力改善員工待遇。這在那個吃大鍋飯的年代尤為難得,極大地提高了生產積極性。據煙廠老員工回憶,起初當地小伙子都不愿意去煙廠工作,褚時健來了一兩年,大家就爭著要進煙廠。
好運接踵而至。1988年,云南連發兩次強震,中央財政無力支援,決定放開云南的煙草管制。與此同時,國家還放開了名煙的價格管制。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褚時健同時擔任玉溪卷煙廠廠長、玉溪煙草公司經理和玉溪地區煙草專賣局局長,絕對權力,所向披靡。
紅塔山迅速崛起。那時的有錢人,穿個“的確良”襯衫,胸前口袋透出里面裝的“紅塔山”,倍兒有面子。
1990年,玉溪卷煙廠躋身中國工業利稅大戶第三名,此后一直高居榜首,撐起云南財政半壁江山。褚時健也走上了人生巔峰,“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勞動模范”、“全國優秀企業家”、“中國十位改革風云人物”等榮譽接踵而至。
偏安一隅的小煙廠成為政商名流趨之若鶩的名利場。但很快,又成了人人噤若寒蟬的調查所。1995年,褚時健被匿名檢舉貪污受賄。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廣為流傳的說法是他即將卸任,面對個人創造的巨大財富和所得薪資的落差,他鋌而走險,“在不該拿錢的時候,拿了該拿的錢”。比較陰謀論的說法則是,他得罪人了。這樣的說法幾乎存在于所有類似的企業家入獄故事里。
1999年1月,褚時健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此時,他的女兒已于河南獄中自殺,夫人也身陷囹圄。
大時代的浪潮把他打翻過,又把他送上巔峰。現在,他第二次被拋棄了。
2001年大年三十。一大早,玉溪市紅塔區大營街居委會書記任新明便上山摘菜、殺雞。像前兩年一樣,他要帶上燒好的菜,到監獄陪褚時健過年。這是褚時健入獄后的第三個春節。
從1979年到玉溪卷煙廠蓋職工宿舍認識了褚時健,“褚廠長”一直是任新明的偶像,那時他二十出頭,褚時健五十多歲。褚時健看中他年輕肯干,便提拔他做事,后來把煙廠的輔料交給他做。他們既像朋友,又似父子。“在我眼里,他就是個神一樣。”任新明說。
“褚廠長”出事后,他十分想不通。那么好的人,為什么會遇到這種事。在他看來,“褚廠長”對國家貢獻多,就應該多拿一點。
那兩年,只要貼個“褚”字,沾個“馬”(褚時健夫人馬靜芬)字的人都要被徹查盤問。很多原來和褚家來往密切的人,都不敢來了。專案組的人說任新明,“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大家都跑了,你怎么還天天來。”任新明說,“我不一樣,沒有他就沒有我,砸鍋賣鐵我也得幫他。”
“做事先做人”,這是他從“褚廠長”身上學到最重要的東西。他自己和整個大營街都是在紅塔集團的蔭蔽下富起來的,現在是他報恩的時候了。
他把“褚廠長”的外孫女接到自己家中。這個自幼養尊處優的小女孩,現在失去了母親,外公外婆深陷囹圄,成了一只孤雁。征求她父親的意見后,任新明把她帶到了自己身邊。小女孩要上初中,他找到玉溪最好的中學,向校長懇求:“幫幫忙,我的孩子沒什么,這是褚廠長的孩子。”
他天天送這女孩子上學、放學,心里想的就是等“褚廠長”夫婦出來,他能把孩子好好交到他們手中。等女孩初中畢業,他花了不少錢,把她送到加拿大讀高中。
任新明一邊做飯,一邊想起從前在煙廠,都是“褚廠長”做飯。“褚廠長”喜歡逛農貿市場,也愛做飯。他做飯非常好吃,就是味道要硬一點。“褚廠長”做的云南“蘸水雞”是一絕,蘸水無比美味,他每次吃剩下都要打包。
天輪到他給“褚廠長”燉雞了。
但到了獄中相對,兩人反而沒多少深沉的話要講。“褚廠長”只是問他的企業做得怎么樣,而他一遍又一遍地讓老人注意身體。
這是褚時健在獄中度過的最后一個春節。2002年,他辦了保外就醫。
“他們原來在玉溪卷煙廠的房子漏雨。我和褚廠長說,是不是修一下。他說你看著辦,我就修了。我和我愛人在里面生著火住了三天,把房子烘熱了。等到馬老師回來,說真不敢相信。”任新明回憶。后來,在褚時健夫婦的堅持下,他們的外孫女改跟任新明姓“任”。
像褚時健這樣出獄后的企業家,若要重出江湖,多半從事老本行。任新明也和褚時健討論過,但褚時健覺得,社會變了,現在做出“褚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