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寨子,一直在生長。長在思念里,長在記憶里,更長在故鄉那一洼溫馨的泥土里。
一
這個寨子,名叫板栗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村小寨子。
若干年前的周氏家族,遷徙落戶在這里有六代了。那時,周氏定、邦、家字輩的太祖太爺們,便在這里刀耕火種,開墾良田,挖井修塘,養育兒女,繁衍后代。
的確,時至今日,這個寨子尚有棗樹、李子樹、野梨樹,還有柿子樹、核桃樹,當然還有板栗樹,因為這個寨子名字就叫板栗坪。或許,這個寨子的名字,就與物產有關。
雖經先祖們起早貪黑地耕犁,滴滴汗水浸染著寨子的泥土。但這里依然沒有一件東西與熱鬧繁華有關。
在我看來,相距集市的遠近,大抵可以看出一個地方的繁華與否。
從寨子出發,西出二十余里,便是集市,今名思旸鎮。據考證,集市乃古思州府轄地。“群山拱衛、二水托蘭,睡佛護佑……”這座古府早已寫在歷史記載中。
今登臨城池群山之巔,思州古城太極八卦形狀盡收眼底。
正是這座集市的古老與繁華,才映襯出了板栗坪這個寨子的單調與落寂。
二
單調的日子,寂靜的村落。寨子里的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90年代末本世紀初以前,這個寨子和中國廣袤的農村一樣,變化不是太大,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十分拮據,但顯得十分平靜 、淳樸與怡然。
這個寨子于我而言,記憶大多停留在高中以前,也就是上世紀90年代末。
栽秧打田,砍柴燒炭,放牛割草,芒種耕土,薅秧鋤草,這些農家活計,年年歲歲,一件都不能少。當然還有撿拾稻穗與麥子,收撿山野里的油桐籽,箝割山林里的構樹皮和桂樹皮。更有上山挖何首烏、野百合、三步跳等貴細藥材。這在當時來說,是一件件很有意義的農活,因為能夠賺到一筆不少的錢。
單說上山挖何首烏,就能把單調的日子變成一種趣事。
記憶中的何首烏,其春生苗,蔓延竹木墻壁間,莖紫色。夏秋開黃白花,如葛勒花。結子有棱,似蕎麥而細小,才如粟大。秋冬取根,大者如拳,各有五棱瓣,恰似小甜瓜。
繁忙的秋收后,寨子里的大人們有了幾許閑暇的時光,伴著孩子們的躁動,老老少少一同翻過后山,來到幾公里開外的茫茫大山,爭相尋找烏藤,尋藤遁跡挖何首烏。
大概有三五年時光,我也是上山采挖何首烏隊伍中的一員。那時大約十六七歲,和父親、弟弟一起,秋收后的每天醒來,早早吃過早飯,再備上一些晌午飯,帶上一把小鋤頭、一把柴刀和一蛇皮袋子,便開始了一天勞作。或登山梁,或爬山崖,蹣跚于陡峭山巒,躬身于巖盤之間。
寨子四周,何首烏十分隨意地生長著。在灌叢里、山坡林下、溝邊石隙中,一天下來,大人們多的能采挖到四五十斤,少則一二十斤,再經過切片、烘烤后,挑到集市上變成零鈔后,一天的毛收入能有幾十元。
這樣的趣事,是農家日子的一種單調選擇。長大后,方才明白,這更是一種人類生存的價值選擇。
三
在那個寨子里,在那洼泥土地上,與之走得最近的除了寨里人外,還有就我家的老黃牛了。
我家的老黃牛,名字有很多,有叫大黃的,大黑或大牯的等等。無論你叫它什么,它的忠誠都是一等一的。
老黃牛,一個穿越時空的符號,一個樸實無華的名字。這個名字,卻一生與泥土打著交道。
對于一生耕耘的老黃牛,父輩們是非常憐惜的,堪比親兒子還親昵。
老黃牛最愛吃山野里的青草。這種草,咱們當地叫巴茅草。說起巴茅,最初印象是小時候,爺爺和父親常常割它來喂家里的老黃牛。讀高中以前,我也割過巴茅,但總是被巴茅的鋒芒割傷手指,劃出一道道血口來,瞬間有了難以描述的疼痛。
那時,一輩子憨厚的父親也會調侃我:“哎呀!真是讀書人呀!這些農民的活是干不像的。”依稀記得每年農歷大年前幾天,父親有一個雷打不動的任務,就是給躬耕一年的老黃牛,準備幾捆上好的巴茅。用父親樸實的話來說:“牛也得過年呀!人耕地,牛在前。沒有牛,咱們老農民是不得飯吃的。”
夕陽西下,老黃牛總是從在寨子后邊的山坡上慢慢歸來。
父親與寨子里的父輩們一樣,一輩子默默躬耕在那個寨子里。
四
回撥到那個年月,寨子里沒有電燈,也沒有馬路。就連趕集的鄉野小路,也十分狹窄,還要與小河溝的跳石交織而行。但這個寨子依然在靜靜生長,詩意般棲居在半山腰。
記憶,有時像放一場電影。在某個時刻,總會有些片斷與鏡頭,沉在心底,難以忘懷。
寨子的黑夜,縱然天寒地凍,也有最幸福的事。那便是在煤油燈下,一遍遍翻看破舊的小人書(連環畫),后來慢慢找到了《薛仁貴征西》《隋唐英雄傳》《水滸》等小說,再后來又有了小小說、故事會的無數個夜晚的陪伴。漆黑的木屋里,昏黃的油燈一直亮著,燈芯一天天在變短,或許是油燈燃燒的緣故,或許是母親夜半起來有意挑短。母親時常嘮叨:“燈芯放短些,會節省油一點。”
那時,除了年少時油燈下如饑似渴地讀書,還有就是過大年的事了。
大年除夕夜,火坑里的火很旺很旺,旺得有些讓人舍不得。燒旺的那一刻,父親最有發言權。勞累了一年,新的一年就在這燒旺的火苗里。父親虔誠地說:“三十夜的火,十五的燈。” 守歲的火,在這一刻,化為祈禱的梵語,在寨子里吉祥地彌漫開來。
守歲的時光,一家人圍桌火坑,嗑著瓜子(南瓜子),喝上幾口老茶與燒酒,再擺上幾個遠古的故事。故事大多是大山里有豺狼虎豹之類,農家幾兄弟保護寨子的英雄篇章。我的爺爺和父親沒有文化,大字不識幾個,但也少不了三五個這樣的英雄故事。
不知不覺,時針悠然指向了十二點。當然,或許是寧靜的寨子突然響起了鞭炮聲。人們紛紛起身,伸伸久坐的腰腿,走向堂屋,去準備一番新年的祭祀。推開堂屋大門,或有開財門的意思,三步并著兩步,十分虔誠地朝著東方,點燃十二響新春的禮炮。
父親和母親再三叮囑,大新年的早晨,男人有兩件事情必須要做:一件是挑一擔水進水缸;一件是挑一擔柴火進火屋。寨里有一口水井,名叫大井。在古樹的護佑下,常年的水冬暖夏涼,深得寨里人喜歡。依稀記得,新年凌晨過后,這口古井旁便排滿了等候挑新年水的人們。他們互相道著吉祥的問候,默默念著心中的祈愿,舀上一瓢井水,開心地喝進嘴里。
五
有一天,小小寨子,不再沉默了。它讓周邊的寨子羨慕不已,不是父輩們發了財,也不是山寨發現了寶藏,而是家家戶戶有了讀書郎。
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寨子從刀耕火種里解脫出來了。曾聽爺爺講起火鐮點煙的故事,比如火鐮石的尋找,火種的保存與使用,似乎都有一套完整的技法。慢慢地,這個寨子也遺忘了鐮石取火,有了小小的火柴引火,再后來寨里人也用上了汽油打火機和氣體打火機。
寨子的農事,也變得與時俱進了。當地有諺語:“桐花開滿坡,秧苗才下窩。”那時,每年谷雨前后,父輩們便把精選的稻谷種子愉快地灑向秧田。今天的農事,早已有了育秧大棚,以及水銀的刻度,還包括玉米、油菜、白菜、南瓜、黃瓜的育苗,一切長勢變得十分自然。
每年秋季,一張張錄取通知書,猶如春燕銜泥般飛入這個寨子的平常百姓家。核桃樹下的陽哥、勤哥,古楓樹邊的昌滿公,當然還有我們自家三兄弟,先后領到了大學通知書,也陸陸續續走出了半山腰上的寨子。
或生存,或毀滅,或涅槃?這個寨子也逃不掉命運的選擇與被選擇。
跨過世紀的年代,去遠方是一種生存。你不去遠方,怎么改變生活的模樣?和讀書郎一樣,寨子里的青壯年相繼踏上他鄉的火車,三三兩兩游離于故鄉的外墻上,搖曳在風雨里,無論委屈與失落,他們都永不停歇地向生活吶喊,或許僅僅只是一種期待的回聲。
望著漸漸老去的父輩,觸摸時冷時熱的村莊,無論是記憶還是現實,有時是凝固的,有時又慢慢舒展開來。
其實,這個寨子的時光,猶如那束永恒的月光,或缺或圓,但一直在靜靜地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