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十年前,故鄉沒通電,糧食要磨面都是用石磨,拉磨的是驢和牛。為了讓它們心無旁騖,埋頭工作,人們便給它們戴上一種玉米皮兒編的眼罩,俗稱“驢蒙眼兒”。
那時,知青下鄉方興。城里的孩子對鄉間的事物多無知,便鬧出不少笑話。一次,老師給我們講,一個知青見到拉磨的驢被蒙了“驢蒙眼兒”,新奇地大叫:“驢眼鏡兒!驢眼鏡兒!”惹得老鄉哄笑,因為那個知青自己正戴了副眼鏡。老師講得很開心,同學們聽得也開心,笑聲在土坯壘的教室里歡快地回蕩。我們發現:原來我們很高看的城里人,也有笨到極點的時候,“驢蒙眼兒”這么普通的東西都不認識。其實,我們開心的狀態像多年以后我聽相聲里嘲笑乍進城的老農——只是成熟一些后,我才品味出其中的歧視。人歧視別人的時候,其實是想體現自己的優越感,終究還是淺薄。
然而,當年我們嘲笑城里的知青時,內心透著的還是自卑;而相聲中城里人嘲笑鄉下人,更多的倒是傲慢。但這自卑和傲慢并非源于自身,而是源于懸殊的生存環境。這是一種深深的悲哀——不是某個人的悲哀,而是時代和社會的悲哀。
這二年來,老伴喜歡從網上直播間買些農產品,圖個環保新鮮便宜送到家,還能為農民盡點力。老伴一直關注一家質樸的山區老鄉,從竹筍到橘子,一直從他們家買。秋末,橙子熟了,這家人卻高興不起來。原來他們以為現在城里人都興綠色食品,今年就沒給橙子打農藥,結果收購商不收。因為,未打農藥的橙子雖環保卻不好看,收購商說城里人喜歡買表面光潔漂亮的——那只有打農藥了。這讓他們既沮喪又犯愁,直播間里男主人自言自語道:“你們這些城里人呀!”這次不是嘲笑,而是無奈的嘆息。老伴買了他家的橙子,果然清甜——想到他家山上的四萬斤橙子,卻很無奈很無語。
驢和牛勞作的時代早已如煙。故鄉的孩子,如果有幸看到一頭驢,并戴著“驢蒙眼兒”,大約也會新奇地大叫“驢眼鏡兒”。因為現在戴眼鏡的人太多了,容易被聯想。上了歲數的人可能又會笑,但笑意已與歧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