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一眼臺歷,已入立冬,將至小雪,不禁打了個寒噤——這種冷是來自心理上的,刻骨銘心般的記憶。
前些日子讀張潮《幽夢影》,第一則:讀經宜冬,其神專也可;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古人在四季光景里,所感受的都是自然給予的原始物候,讀書人對天氣敏感的結果,也影響了對讀書的感受。
所居小城四季分明,春秋宜人,冬夏卻不好過。對于上學的孩子,冬夜學習是個很考驗人的事。我們小時候別說空調,連個電熱油汀都沒有,塑料熱水袋還是很久以后發明的稀罕貨。每晚作業寫完,已經是周身冰凍般,再鉆入同樣冰凍般的被子里,蜷作一團。小孩子瞌睡大,凍成那樣還能一覺到天亮,醒了,往往腿腳還沒捂熱。喜歡熬夜的我,最怕過的就是冬天。
母親心疼我,但凡天晴,總會將我們床上的被褥,全部拿到太陽底下翻曬。拍拍打打中,褥子被子變得蓬松而輕巧,趁著太陽沒有落山時收回。那樣的一個夜晚,睡覺成了小小的期待,鉆進被子里的我幸福感滿滿——被子上還留著太陽的香味,留著太陽的余溫。有時,連陰著天,母親則會早早地到我床上暖被窩,打著毛衣,做著縫補之類的手工活,直到我上床,才會離開。如此,多年。那時候太小,無法理解母愛的內涵,總覺得全天下的母親理應如此,而我也理所當然地享受著母愛的一切。
后來,我們家附近開了個小門診,每到冬天臨近,母親總會去討幾個玻璃輸液瓶。冬夜,在我上床前,母親將瓶子裝滿熱水塞到被窩里。由于瓶內外溫差太大,常常熱水倒下去,瓶子燙裂,甚至掉了瓶底。有一回,飛濺的熱水燙到母親的腳背,紅了一片。還有一回,滾燙的瓶子將我的腳踝處燙出一個大水泡,好一陣子才痊愈,母親懊悔不已。苦難會磨煉出生活小智慧,被燙以后,母親手工縫了一只布套子,套在鹽水瓶上。這樣,既能延長熱水的保溫時間,又防止我們被燙傷。母親這種獨創方法,在左鄰右舍的阿姨間備受推崇。
那時,只要寫完作業,我就早早上床。一只小小的鹽水瓶在我的腳下暖著,身體不冷了,連手上的文字都有了溫度。坐在床上,我預習課文,背誦英語,還讀了大量的課外讀物。母親營造的暖床溫暖了一個又一個冬天。嚴寒的冬夜,冷雨敲窗,朔風凜冽,但我的學習沒有受絲毫影響。
現在,居家辦公都有空調,室內的溫度,早已分不清春夏秋冬。至今,仍舊喜愛夜讀的我,并沒有規矩坐在書桌邊,或臥在沙發里,冬讀最佳之地仍是床上。倒不是用來躲避嚴寒,而是記憶中母親賦予的暖床和文字一道,讓我的身體與心靈有了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