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房子的南陽臺很大,把兩間房子連接起來了,整個陽臺空蕩蕩的,太陽從早照到晚。去年春天,兒子放放弄了一棵一尺高的小棗樹。我讓兒子把這棵我心中的寶貝棗樹擺放在陽臺中間的顯著位置。
陽臺的玻璃窗子下面墻根安放了一把小方椅子,椅子上擺放了一個大花盆,大花盆里栽著這棵小棗樹。小棗樹是兒子從老家陜北米脂楊家溝鄉岳家岔村帶回來的,是在病床上的我的九十三歲大哥讓他帶回西安的。去年春天,兒子陪著我看老家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和老姐,他們都是八九十歲以上的人了,且身體都不太好。
我在家住了八天,兒子只住了三天。兒子生在西安,長在西安,過四十歲的人了,看到家鄉的什么都感到新鮮?;丶业牡诙焐衔纾蛺凵狭嗽鹤永锲律系臈棙?。病在炕上的我的九十三歲大哥,聽到放放和他的哥哥姐姐們說棗樹的事,本來半昏迷的他,突然睜開眼,聲音微弱地說讓他的兒子給放放抱一棵小棗樹,帶回西安去,栽在花盆里,能養活,還能結果。
我囑咐兒子,回家把小棗樹的根埋在花盆里,澆點水,等我回去栽。小棗樹栽好、擺放好,我對家里的人說,你們不懂棗樹生長的習慣,這棵棗樹由我照管,由我撫養。我知道棗樹的生長習性,從此,每天我總要看上幾次。記得我小時候,老母親告訴我:“桃三、杏四、棗圪蹴起就是。”就是說,桃樹長到三歲,杏樹長到四歲才能開花結果,惟有棗樹長到一歲,剛站起來,當年就開花結果。果然第一年春天栽上,秋天就結了五顆棗子,由小到大,由綠到紅,熟透了。兒子和他的小女兒摘下來,家里的五個人,一人一顆。他們嘗了嘗鮮,我沒聽清他們說了些什么,我心里酸酸的,沒舍得嘗這顆紅棗子,把它擺在我書房里上了玻璃窗的柜子里,坐在沙發上就看它幾眼。
這是一棵生在老家院子的小棗樹苗苗,在西安的花盆里結出的第一茬果實中的一顆。放了一年之后,它變成了一顆干棗,里邊生出看不見的小蟲子。我把這顆干棗放在一個小小的紙匣子里。這棵盆栽棗樹,第二年結了二十幾顆紅棗?,F在,小棗樹快長到屋頂高了。我還是給花盆松土、澆水,只要我在家,每天要站在棗樹跟前,看上兩三遍。春天,棗樹和我快一樣高了,夏天,棗樹比我高了二寸。這一年半來,我看著棗樹長芽了、長葉了、開花了、結果了。
我知道結了多少顆棗子,但我站在棗樹前,總要從下到上數上一遍,又從上到下數上一遍。我默默地,一天又一天數著樹上掛著的棗子。棗子由綠到半紅到全紅。
一天我看到棗樹的下部少了三顆棗子。我明白,這是老伴摘給孫女吃了。我給老伴說:你以后不要摘這紅棗吃,讓這些棗子自己長到老,長到自己落下來。你們想吃棗子,自由市場上隨便買著吃。之后,家里人再沒有摘這棵樹上的紅棗。我照樣天天從下到上,從上到下數樹上有多少顆棗子,直到有一天下午,我走到陽臺上,看到底下落了幾顆紅棗子,我把它撿起來,放在盆子下邊的小椅子上。
我知道這是棗子熟透了,經不住玻璃外面吹進的風。這以后我再沒有數樹上的棗子,我知道,熟透了,就要落的。但是見景生情,我看到棗子往下落,不由得心里一酸,眼淚如棗子一樣往下落。因為我看棗樹,就記起了我九十三歲的大哥,他去年秋天去世了。大嫂八十九歲,二嫂八十六歲,也相繼去世了。兩個月內,三位親人走了,我怎能不落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