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在山尖的那一刻,仿佛停止了,好似智者的臉靜靜地凝視著它照過的村莊,查看有什么疏漏。
此刻夕陽的光芒不太強烈,靜靜地照著一座村莊的屋頂、墻壁,照著一座座吉祥的農家院落,照著院落里抱柴的母親,照著準備進舍的柴雞。屋檐下的麻雀準備入巢。那棵棗樹幾乎屏住了呼吸。
父親的驢車走在回家的路上,驢疲倦地行走著并不急躁。驢蹄落在路面上時發出的是橢圓的聲音。驢車向前,橢圓的環,環環相扣,有時發出不利索的碰撞聲。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投在東邊的土地上。影子里驢腿很長,在驢肚和車幫的陰影之間是父親的雙腿,不動,凝住一般隨著車輪的滾動,木偶似的向前移動著。父親的臉色被勞動的疲倦遮掩了,沒有笑意。如果是早幾年父親身強力壯,每天收工他都要吆喝幾聲,嗓音亮堂。母親聽到了,就會自言自語地說,不知吃了幾碗干飯。
田野里一切事物呈現了收勢,莊稼和樹木不再喧嘩,葉子收斂了光華,鳥兒的飛翔迅疾了,它們在往巢處趕路。每天它們要走很遠的路,尋找食物,有時奔赴很遠的一個婚宴。它們與人類一樣有自己的交際關系。
大地逐漸安靜下來,勞動的煙塵緩緩降落著,一切俱像一場繁華的盛宴,客人已離去,剩下空蕩蕩的餐廳。
夕光照著綿善的羊群,緩緩走下山坡,村莊的方向已銘刻在心,無需仔細辨認。它們吃得肚圓毛炸。山坡上那么多的青草,仿佛為它們而生,濃烈的羊腥味在空氣中飛揚著。牧羊人是一個矮子,不仔細辨認還誤以為是一只長著灰毛的羊。牧羊人尾隨著羊群行走,無需多吆喝,只是瞪著眼睛盯著下山的路。
一座村莊在傍晚要容下萬千事物,它的堅實的圍墻和厚厚的屋頂以及鐵實的柵欄足以把危險拒之門外。
夕陽里升起的炊煙又是別一番風味,像一位深沉、直率的老年詩人,用略顯沙啞的喉嚨吟詠著村莊的靜美。
夕陽終于落山了,留下了它的大地和村莊。夕陽落下去的那一刻是靜美的,那么坦然、安然。它知道當它重新升起時,一切秩序井然,不會改變。大地上的一切都會按照它的指令行動,都會以微笑迎接它的光芒。
夕陽落山之后大地和村莊逐漸被黑暗淹沒,這是大自然的規律,因為只有黑夜人們才能休息,有時為了勞動的人們休息得更好,上天賜予大地最黑的光芒籠罩,伸手不見手。
有的人為了追趕已逝的光明,燃起了燈盞,燈盞在村莊的夜里依次亮起來,透過窗紙射到院子里的一些小物件上,那些還沒有睡熟的小蟲子爬起來在小物件上行走。那些小物件都是生活的日常用具,鐵鍬、掃帚、拖把、竹筐、繩子、牛車、播種的耬,以及犁地的鏵犁或者從樹冠上掉落的一節樹枝,這些小物件誠實可靠,絕沒有逃走之意。
九點以后,村莊完全陷入了黑暗,人們吹滅了燈盞,光芒回到了光源。身體躺在了炕上,七尺眠體重重地被土炕托著。沒有睡意的夫妻會悄悄地說著家常。他們小聲說話的聲音,有時被風送出很遠。
夜色就在院子里深潛著,無聲,而且時光繼續。
每一個安然熟睡的人都是健康的人,都會以一個健康的體魄迎接一個嶄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