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黃了,黃在金色的夏天里。立夏過后,在布谷鳥“算黃算割、快黃快割”歡叫聲中,麥子一天一個樣,放眼望去,齊刷刷的一片金黃,就像給大地鋪上一張黃色的大地毯,麥稈也一個個精神抖擻地站立著,一粒粒麥粒圓鼓鼓的,鑲嵌在一簇簇如劍一般挺立的麥芒之中。我們站在一塊塊麥地邊,揉碎幾粒大的麥穗,把新鮮的麥粒放在手心里,深呼吸,貪婪地吮吸著麥子的清香……
這是我兒時最為熟悉、最難以忘懷的畫面。在安康,小麥是最重要的農作物。“一季麥子十年糧”,它是細糧,關乎一家老小能否在一年中吃上白面饅頭、餃子、面條,關乎到能否及時、高質量地完成公購糧上交任務,關系到一家人一年中生活水平的高低。沒有一種農作物會像小麥一樣,經歷四季,牽動著農人們的心:秋種、冬眠、春長、夏收,它在跨越四季漫長的生長中,孕育出飽滿的生命;沒有一種農作物會讓農人們投入那么大的成本和精力,播種、除草、施肥、澆水,它在農人們辛勤的勞作中,寄托著一家老小對生活的希望。
麥黃時節,白天漸漸長起來了,天也漸漸熱起來了。每到那個時節,父親總是閑不下來,他走進田間地頭,隨機摘下幾粒大、中、小不等的麥粒,輕輕地揉碎,吹去麥瓤,估算當年的畝產;他根據各個地塊麥子黃的程度,盤算著什么時候開鐮,從哪里開始,從哪里結束;他早早地從土樓上找出大大小小的鐮刀,在磨刀石上把它們磨得風快,細心地用廢舊棉布把鐮刀把纏上好多遍,他說這樣才會不傷手,用起來順手;他提前編織好打麥子的連枷(用藤條和樹棍制成的脫粒麥粒的農具),與此同時開始軋場,直到把院壩平整得光光亮亮,和鏡面一樣,方才休止。
盼望著,盼望著,最向陽的那塊麥地,一片金黃,已到了開鐮的時節。父親召集全家老小,做開鐮前動員講話,他說,麥熟一晌,必須盡快讓麥粒歸倉。割麥子、挑麥捆子、撿麥穗、碼麥垛子、送茶水便飯,父親分派好每個人的勞動任務,講清楚勞動要求。父親講話時,自豪和喜悅寫滿臉上,那個時刻,他就像一位即將掛帥出征的將軍。
父親說,“三早當一工”,當農民沒有資格睡懶覺。天邊剛出現魚肚白,父親便帶領著一家老小向著麥地進發了。清晨的山村,美麗而安詳,只見一塊塊麥田繞山而轉,金色的麥浪隨風搖曳。走近地頭,好多家的麥田已經響鐮了,一個個農人穿著長袖長褲的衣衫,戴著草帽,正揮汗如雨,埋頭忙著收割,只聽見“嚓嚓嚓”的割麥聲。我們也很快地加入到割麥大軍中去了,父親說,割麥子一定不要急躁,要始終保持一個勁兒,慌不得,快不得,也慢不得。太陽漸漸升起來了,烈日炎炎,紋風不動,一個個農人們黑黝黝的皮膚上滾動著豆大的汗珠,他們不時地扯起脖子上的羊肚手巾擦著汗。我們很快便口干舌燥了,但是舍不得歇息,所好大壺茶就在地頭,喝一口,便又覺得補充了無限的能量,繼續開始收割。麥芒又尖又細,不大一會兒,便把臉蛋、脖子和手背刺得緋紅,伴隨著一滴滴汗珠,皮膚奇癢不止,疼痛難忍。顧不了這些了,“嚓嚓嚓”,繼續收割,幾把麥子便捆起一個麥捆子,不多時,只見割過麥子的空地上便排滿了一個個敦敦實實的麥捆子,就像一個個昂首挺立的哨兵,正檢閱著辛勤的割麥大軍。
要歇伙了,麥捆子已是一大片,大人們便用繩子捆起麥捆子,要么用扁擔挑,要么用背架子往回背,于是在山路上便行走著一個個滿載而歸的麥客,只見他們短短的兩腿在山路間快速移動,沉重的擔子或背架子在肩頭顫顫巍巍,不住地閃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經過五六天的連續奮戰,我家幾塊麥地的麥子都收回家了,每間屋里和屋檐下都堆滿了麥捆子。五六月的天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眼看著刮大風,眼看著起烏云,眼看著大雨傾盆,眼看著梅雨連連……不過這一切都不要緊了,麥子已經到屋了。農人們喝著大缸子茶,悠然自得地說,天家的事情就是這樣啊!我終于明白了老人們為什么把搶麥收叫做“龍口奪食”。
連陰雨終于住了,太陽漸漸狠起來了,再把院壩拾掇拾掇,準備晾曬麥子,該打場了。連枷聲聲,啪啪啪地敲打著驕傲的麥穗,也有農家套著牛拉著沉重的碾子在院壩里碾壓脫粒,伴隨著連枷的啪啪聲,碾子骨碌碌的碾壓聲,農人們的歡歌聲,融合在一起,演奏出一曲動聽的豐收之歌。麥粒脫粒后,該揚場了,麥稈在農人們揮舞的木锨中實現麥、草分離,木锨一次次高高揚起,金色的麥粒如瀑布一樣傾瀉而下,漸漸成了麥粒堆,再經過風車的分離,一袋袋麥子被裝進深柜里,待到麥粒全部歸倉,繁忙的搶收工作終于宣告結束了。
多少年過去了,隨著我到外邊上學、工作,漸漸地告別了農活兒,很多年已經沒有體驗過收割麥子時的辛苦和快樂了。今天我們吃著從外邊運來的、經過深加工的面粉,早已沒有了傳統的麥香味兒,多少有點兒遺憾。每到一年麥黃時,每當我看著國徽上的麥穗時,我想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會有一片屬于自己的金黃色麥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