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早早就起床了,但是她不趕著上廁所,也不忙著梳洗,而是披上衣服拉開窗簾,她像與誰有了約定,急急地把視線探出窗外。
窗外,斜對面的信號桿上一對黑白相間的喜鵲正在窩邊嘰嘰喳喳地邊聊邊干活,它們騰挪跳轉,正辛勤搭窩,人眼所見的狹小空間在兩只鳥的世界里像個剛好合適的舞臺。母親看到它們,便心安起來,索性坐在床邊,把胳膊支在窗臺上,像個小女孩滿心歡喜地看著它們忙碌。母親住在11樓,一次無意識地觀望發現了窗外的這對伴侶。鳥類真是聰明,會選擇這樣一個安全靜謐的地方搭窩。這個信號桿子總得有十幾米高吧,在頂端有4層兩兩相對的豎長條設備箱。每兩個設備箱都有架子相聯支撐著,從11樓的角度看過去,就像建在信號桿頂部的4層小樓,而這對喜鵲就將吉宅選在“4樓”兩個設備箱中間的空地上。
喜鵲是什么時候開始在這里筑巢搭窩的,怎么選擇到這個隱秘又安全的高度?這些只有當事的兩只鳥兒才知道,母親發現這里有喜鵲一家時,他們的房子已經初具規模,這兩只勤勞恩愛的小喜鵲依然飛進飛出,不厭其煩地加固愛巢。母親像個孩童般饒有興味地觀察著這對喜鵲,它們很和諧,也很默契,一只飛走了,一會兒,另一只也尾隨而去。一只回來了,一會兒,另一只也會相伴抵達。
母親猜想著喜鵲在哪里“上班謀生”,窩里有沒有喜鵲寶寶,甚至想到喜鵲寶寶長大后要飛向哪里。母親感嘆道:“喜鵲忙忙活活的,圖的什么呢?叼蟲子喂小喜鵲,好不容易等小喜鵲長大了,飛出窩卻也不回來了,不像人還能有個養老的地方……”母親沉浸在喜鵲的世界,替這對喜鵲不平起來,有些杞人憂天的悲憫。但母親也很羨慕喜鵲的形影不離,看著它們出雙入對的,母親總是一陣陣發呆。
她肯定想起了離開我們不久的父親。父親與母親相濡以沫六十余年,走過平凡卻耀眼的鉆石婚。但父親卻在早春的一天突然不辭而別,獨自遠行去了天堂,留下形單影只的母親和一群悲痛欲絕的兒女。我們每個人的世界都像經歷了一場地震,天崩地裂,然后再恢復重建,把破碎的日子重新拾撿起來。母親像一顆受傷的老樹,她的內心滿是孤獨的傷痕。她拒絕走出樓房,不敢看到父親常走的街道、常去的那片桃林、常坐的公交車,點點滴滴都是父親的影子。母親思念自己的伴侶,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像是鎖住了一段愛的記憶。我們百般勸說,終日陪伴,母親的心才漸漸回暖,終于蹣跚著腳步走出家門,邁出了失去父親后的第一步。當陽光照在母親身上的那一刻,母親不由得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強光晃的,還是久違的陽光讓母親百感交集。我沒敢仔細看,那溫暖的陽光讓我感動得想哭。
這對喜鵲的出現,讓母親有了新的寄托。看到喜鵲在,母親就把窗戶打開,聽它們清脆宛轉的啼鳴,看它們輕巧靈活、不知疲倦的身影,似乎有著無限的趣味。有一天早晨,喜鵲家里來客人了,窩邊有四只喜鵲熱切地交談著,不知因何話題而激烈交鋒,嘰嘰嘰!喳喳喳!四只小精靈吵得不可開交,不時地跳躍著,劇烈地扇動著翅膀,情緒十分激動。母親說新來的“客人”要跟原來的小喜鵲爭地盤,小喜鵲不肯讓出新搭好的家,據理力爭,鳥們的叫聲急切而雜亂,聽起來就要發動戰爭了,一個要占領鵲巢,一個守土有責,雙方力量僵持不下,接連幾天沒分勝負。
母親為喜鵲家來的那兩只“不體面”的客人憤憤不平,覺得它們不勞而獲的行為很可恥,同時為這對喜鵲夫婦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小巢而擔憂。為了讓母親觀察得更清晰,我給母親買了一架望遠鏡,能看到鵲巢枝條的材質、橫豎的紋理,也能看到喜鵲羽毛的光澤。但母親不習慣舉著望遠鏡看,她就愿意在窗臺邊靜靜地觀賞著沒有解說詞的“動物世界”。
不久,讓母親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兩只喜鵲不堪其擾,突然地不知去向了。母親連著好幾天都不見那兩只喜鵲,失落極了。去哪了?剛搭好的家不要了嗎?有時也會自我安慰:莫不是出去“旅行”了,過幾天就能回來呢!喜鵲飛走的日子,母親的精神明顯蔫了下來,不再起早,起來也無所事事,不是擺弄手機反復播放“快手”上的視頻,就是躺在床上閉目養神,一時變得了無生趣。
大約一個月后,母親欣喜地發現對面空了好久的“4樓”又有鵲影出現,那兩只喜鵲又開始雙進雙出了。母親自言自語道:去哪溜達了這么長時間,尋思你們找不著家了呢!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母親高興起來,又開始興致盎然地早早起床,作息恢復如常,目光又有安放之處了。
“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母親的舉動讓我想起了這首詩,不知道窗外的喜鵲是否注意到有一位老人正興致勃勃地關切著它們的命運,如果它能有思想,望向人類的窗口時,除了燈火還能看到一雙與它對視的眼睛,它會飛過來對母親說一句問候或是唱一支歌嗎?
人們習慣了把手機當成莫逆,總是盯著那方寸之地里不斷變幻的大千世界,誰有時間和心情抬頭看一看藍天,仰望一下星空呢?如果不是母親,我們又怎么會關注到角落里一對小生靈精心營造的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