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在異鄉,看到遠郊農田里大片大片的黃豆成熟了,我又一次念起遠在鄉下的父親。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烈日下,父親彎著腰背著我,正努力地跨過黃豆地邊的那條小溪。
少時的我體弱多病,每到夏天,“打擺子”便是我身上的常客。那一天,正吃午飯,我渾身冰冷,很快又發起高燒。
冰火兩重天催生我腦子里不斷幻化出光怪陸離的大小光圈,往復回放,伸手欲抓,卻倏忽不見。父親慌忙背我趕往大隊部衛生室打針——那時不像現在非得掛水,不然不見好。
瘦弱的父親吃力地背著我,我緊緊趴在他的背上,渾身軟綿綿,腦子里一片混沌。父親步履蹣跚,吃力地走在一片黃豆地里。那片黃豆正黃,葉片打著卷。豆地不到一畝,地頭有一條小溪,自西向東流過。膽小的父親背著我,氣喘吁吁,試了好幾次,才一躍跨過那條小溪。經過豆地,父親依然小心翼翼,像是蹚著過河。他生怕一不小心被豆藤絆倒,摔了我。
再回到家中,母親早重新做好了飯菜,有紅蘿卜燒海帶,韭菜粉絲,我懶得動一下筷子。這些都是平常很難吃上的,可我沒有食欲。
父親站在一邊,勸我多少吃一點,說多吃飯對治病有好處。我無力地搖搖頭。父親空等了一會,才不甘心地走開。那段日子,每天父親準時背上我去衛生室,擺子才依依不舍地離我而去。
那時,父親雖然瘦削,卻很精干。小學畢業的他是同齡人中少有的識書斷字的文化人,大隊書記就請父親做了會計。按理,做會計不須多干隊里的體力活,可父親不,干起活來起早摸黑,像個拼命三郎。
父親的身體力行,贏得了人們的擁護和尊重。母親有時會抱怨,他倒不去反駁母親,卻來教育我們兄妹三個,多做點事不算吃虧。
工作后,我遇到了小人,屢受排擠和壓制,諸事不遂。父親在我最艱難困苦的時刻,細心安慰我,事情會有好的一天。如今,春風拂面,我的境遇有了改觀。
可父親的肩膀愈加瘦削,背已彎成了一張弓。望著漸漸老去的父親,我的鼻子一陣發酸。我想,時光要是真能倒流那該多好!
然而,無情而苛刻的歲月不會因為我的好惡,停下他手中的斧鑿。父親頭發漸漸變得稀疏花白,反應也遲鈍了許多,有時和他說起昨天的事,他也會想很久,仿佛那事已歷千年。
撥通家里的電話,問起今年的黃豆。轉眼間,父親就忘了我問的事,轉而叮囑起我來。我啞然了,在父親的眼里,我再大,也不過是他心中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歲月的河流啊,請您流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吧。父親啊,我真的,真的不想您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