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她看起來和學校里任何一個老師都沒什么兩樣。
“5·12”汶川大地震后,北川中學的師生遷徙到了綿陽,在長虹培訓中心,建起了他們的臨時學校,幾十頂帳篷下面,住著剛從驚恐中掙扎著走來的學生,白天,她和老師們會一遍遍在帳篷與帳篷之間穿行,看看“孩子們”好不好,有什么要求。
夜晚來臨了,她忽然崩潰了。
她坐在旗桿下,上面飄搖的三面旗幟,黃昏時分都已被學生收下來,疊好,準備明早再升,現在,她頭頂是空蕩蕩的,坐著的水泥臺也是,她抱著膝蓋嗚嗚哭時,仿佛給自己織了一個“結界”,方圓十米,抬起了不少眼睛,透過黑漆漆的夜,看向哭泣的她,但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安慰。
校長愁苦著一張臉走過來,嘆口氣,竟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你們志愿者白天和黃老師聊過,你去勸勸,她可能會聽吧。”我望望旗桿下的黃老師,又看看校長。他告訴了我黃老師何以至此:在5月12號那天,黃老師唯一的女兒被壓在了廢墟下,她曉得女兒是救不出來了,當時很亂,學生驚恐失措,她作為帶隊老師,不能耽誤,帶著一隊學生,連夜從北川走到了綿陽。她在路上一滴淚都沒落,一直小心照看和安慰著學生,給他們打氣。到了這里,她白天也笑呵呵的,但我們都看出來了,她不對頭啊,不哭,是不對頭的……
校長的話,我聽懂了:黃老師太需要一場眼淚了,她在白天的堅強,如同一副鎧甲,沉重地穿在身上,她實在太累了,再不脫下,再不釋放,可能真的要“不對頭”了。
我走過去,感受著黃老師的哭聲,她筑了一堵高墻,將自己困在里面。我硬著頭皮闖過去,想象中墻倒磚跌,轟然落地,我尷尬地站在她身邊,就在靠近她的剎那,意識到自己失去了語言的力量。
我能對她說什么呢?當年我還不是一個母親,但我忽然就懂得了一個母親的心腸,她女兒壓在亂磚碎石之下,她是多想用自己一雙手,刨出孩子小小的身體,再抱一抱她,在人間,母女一場,她竟連女兒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便帶著學生轉身離開廢墟。她有多惱恨自己啊,在這無星也無月的夜里,她忽然就爆發了心中所有的創痛和委屈。
語言,對此刻的她來說,該是多么蒼白無力。我甚至因為自己冒冒失失的闖入而后悔了,但指尖已觸到她肩膀。說句公道話,她哭聲其實并不大,將悲愴都壓抑著,肩膀猛烈地聳動,身體折起來,臉埋在下面,沉悶的哭聲,仿若從地底傳出。
我在觸到她肩膀時,心底一酸,仿佛她將千鈞的傷痛,也轉移到我手上,接下來的事,容不得我細細思考或者選擇,一切都循著本能行事:我坐下來,抱住她的肩,她的每一次抽搐,每一聲哀哭,都從她的身體,傳遞到了我的身體。很快,我的臉上也濕漉漉冰涼涼地排滿了眼淚。
我哭著,為她不再歸來的孩子,為她咬碎牙齒擔責的堅強與勇毅,上天有時何其殘忍,要將美好撕裂,毀掉幸福,誰有能力去一一抵擋命運的不堪?在生與死的邊緣,她放棄去當一個悲痛欲絕的母親,和當時北川廢墟上無數母親做的那樣,她們明知自己孩子已亡故,還是去刨,去挖,去掘,十個指頭血跡斑斑,眼睛流不下淚,流下的是殷殷的血。她何嘗不想如此?但她除了是母親,還是一個老師,她選擇了后者,從此欠下對女兒的債,永生永世不得償還。
愧疚壓垮了她,她如何能原諒自己?
那么,就哭吧,讓我們一起用淚水去洗刷那些悲痛欲絕,那些永恒遺憾,她的身體是一張悲傷的弓,只能在黑夜彈出哀絕的調子,細碎而綿密的哭聲,如果能抵達天堂,她會不顧一切沖到天堂的入口,去找尋自己小小的女兒,再給孩子一個虧欠的擁抱,牽著孩子軟軟的小手,交到天使手里。如果能做到,她愿意上天下地,愿意放棄一切。
可是,她什么都做不到。那么,就讓我們哭吧,愿生者釋放,死者安息。哭完之后,明天又將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