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給我記憶最深的是,她彎曲的脊背、彎曲的手指。
我小的時候,母親身板直,走得快,干活也麻利。二娘在我面前夸她說:“你娘持家可是把好手,擱哪哪中!”我們兄妹多,一家人吃穿用度,全靠母親精打細算。
我家的房前屋后,母親能種菜的種菜,不能種菜的就栽樹。母親說:“土能生金,人勤地不懶,哪怕結個南瓜也能做幾頓菜。我每次放學,見她不是給菜園澆水,就是施肥。一次,她挑著一擔豬草回來,靠在土埂上歇息,我跑過去想幫一把,可使出吃奶的勁兒,籃子紋絲不動,母親回頭笑著對我說:“你還小,這百八十斤呢,你怎能提得動!”
那時,家里沒架子車,往地里送糞、收莊稼,都是用擔挑。母親身材較矮,柳條筐幾乎擦著地,扁擔彎得要折了似的。母親常常累得一坐下就站不起來,我親眼看到母親在屋檐下站起的一幕:她慢慢把雙腿蜷起,一手按著石條,一手撐著腰,身子顫微著,靠著墻一點一點往上蹭,起了半身喘口氣,一只手扶著墻,另一只手錘打著脊背,然后慢慢把腰伸直。
晚上,母親紡棉、納鞋底、縫補衣服。冬天天冷,母親把腳伸進稻草盆里,膝蓋上搭一件衣裳,一手搖著紡車,一手捏著棉絮條,一收一放,一仰一合。紡車嗡嗡嚶嚶吟唱歌謠一般,墻上母親的投影舞蹈似的,這是我記憶里最美的一幕,可那背后是母親怎樣的辛勞!
納鞋底最顯手指功夫,針針都要用手指用力扎透,還得使勁勒一勒。母親納的鞋底是疙瘩底,線在鞋底上再繞一下,勒出排排的線疙瘩,這樣更耐磨,但更費工夫,還特別累手。別人夸母親納的鞋底像瓷碗一樣瓷實,可我看見母親的手上多了道道青痕。
那年冬天,母親趕著給哥哥結婚織被單,忙得一天不下織機,腳踏底板,兩手一推一合,線梭子飛快地穿來穿去。窗外北風呼呼響,母親的手指紅腫得明明閃閃,之后,母親的手就不靈便了。求醫診治,醫生說,這是勞損,沒辦法的事。
母親七十大壽,全家合影。我猛然發現,相片里的母親那么瘦小單薄,她的腰彎曲著,她的手也是彎曲著——這張發黃的照片,成了我永久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