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很不起眼,一直以來都窩在藕池河的東岸。許多年來,就是村前那條坑坑洼洼、塵土飛揚的防洪堤與外面的世界保持著艱難的聯系。村民穿著臃腫、邋遢,孩子們的手上、衣服上都有著或多或少的漬跡。
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詞語來形容我的村莊,但在,許多時候我非常憎恨它,憎恨它的閉塞,憎恨它的貧窮,憎恨它的偏僻;我甚至憎恨我的父母,憎恨我的家——那幾間破舊的茅草房。我很無奈出生在這里,而且當時的我,固執地以為自己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在這里。
那時候,鄉親們的日子過得很苦,卻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改變什么,他們似乎習慣了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每天天還沒亮就起身,匍匐在田間地頭,全身曬得黑不溜秋,天黑透了才會回家。夏季的陽光十分毒烈,父輩們俯身水田中,用青筋突起、長著水泡的手,一兜兜地收割早稻,又一兜兜地把晚稻插下去。我看到他們額頭上的汗水反射出太陽的光芒;我看到他們濕透的衣褲,成片的汗堿霜花般結晶成精鹽。豬和牛在河灘上散漫,驅趕它們的老人或小孩一步一趔趄。我也不得不俯下身體,容身于莊稼之中,用鐮刀、鍬和鋤頭,一下一下,干著大人們日日重復的枯燥的農活。我曾在酷暑的田間餓得前胸貼后背還得挑回一百多斤為牛準備的糧草,我曾在酷熱的中午頂著似火驕陽割完最后一兜水稻,我曾在蚊蟲亂舞的夏夜彎腰弓背非要插完那丘水田……
勞累不說,飯還吃不飽。我時??吹轿业母赣H拾掇桌上撒落的飯粒放進嘴里,一粒,兩粒,緩緩地咀嚼,仿佛在從事一項極其莊嚴、極其神圣的事業。我的母親呢!吃飯的人都齊了,怎么還不見母親來?母親正在往鍋里倒開水。我滿以為她要涮洗,她卻捧起碗,端到嘴邊,一飲而盡。我頓時目瞪口呆!望著母親貪婪的吃相,淚水潸然而下。四十多年過去了,直到今天,母親那偷喝涮鍋水時的動作依然清晰地刻在我的腦海里,每每想來,仍會心驚。
那時候,養一頭豬,是一個家庭的頭等大事。一家人就像對待命根子一樣對待它,喂它養它,為它搔癢,為它梳理毛發,清除它身上的虱子。豬養大了,就得送往肉食站,就像女孩子大了就得出嫁一樣。送豬的頭天晚上,母親還會往豬潲里多放些米飯和糠,全家人一齊過去,看著它吃,看它吃得開心,我們也跟著開心。
夜晚,人們煤油燈也舍不得點,女人在月下紡紗納鞋,男人在大樹底下埋頭抽旱煙,我不知道這種貌似安寧祥和的狀況何時可以改變。我受不了那種成年累月的沒日沒夜的超負荷的勞作,每天面對的都是永遠除不完的草,永遠殺不盡的禾蟲;我更受不了那種"年年盼著富,年年穿著爛衣褲"的窮日子。在我這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眼里,鄉村的一切都充滿了煩惱和焦慮。對此,我無法按教科書上描述的那樣,對鄉村生活說出"高尚"或"偉大"、"無私"或"奉獻"等等冠冕堂皇的詞匯。事實上,父輩們也不會本著這樣的幾個詞匯去長年累月地在土地上糾纏。其實,他們只是為了生存——本能,他們必須如此。
我時常覺得這鋪天蓋地、連續不斷的"農活"純粹是一種肉體上的折磨和消耗——站在闊大的田地邊緣,看著隨風搖動的莊稼,心里充滿了恐懼和無奈,逃離的想法一天比一天高漲,我不止一次地思考過,不止一次地夢想過,也不止一次地發誓過: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我一定要更換一種活法!所以,從恢復高考那天起,我就發奮努力地讀書,跟命運抗爭。
那年高考,我如愿以償,上了大學,離開了那個生我養我的土地,從鄉村走進了只長樓房不長莊稼的城市,吃上了"國家糧",成了城市的新移民。
一晃一年過去了,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
前幾天,我回了趟老家,情不自禁地到村子里走走,在村莊里散漫,像石頭一樣滾動。我發現村莊有些改善,但居住的人越來越少了。年輕人因娶不到妻子,而離開村莊去了外面闖世界,與我一樣,半推半就地融入了城市生活,不愿再回來了;老年人該走的都走了,田野里新增了一座座孤墳;那些走不動的老弱病殘坐在家門口,瞇著眼睛曬太陽。在這深秋的季節,滿世界與我的這身打扮驚奇的一致,灰色的石頭,灰色的臺階,灰色的狗,灰色的綠植,甚至整個村莊都是灰色的基調。看一眼村子,一切都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但一切又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我不知道在我的生命過程中,還能回來幾次,但我知道我的靈魂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故鄉,盡管我的內心對鄉村充滿著不喜歡,甚至討厭。對于故鄉,每一次的走與回,回了又走,停留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每次都讓我備受煎熬,在不舍中滲透著斷然決裂。故土是寂靜的,也是蠻荒的,這種寂靜和蠻荒讓我常常無端地心生悲涼,但我知道在我的潛在意識里還是眷念的多一些,那種源于內心深處的"鄉土"永遠揮之不去。
心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