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老家,家境如何不說,每家每戶都會在房前屋后種上幾棵樹,比如苦楝、楊樹、香椿等等。用父親的話說,有了樹,就有了歇涼的去處。夏天天熱了,人、雞鴨都可以到樹影下歇涼。還說,萬一某天我們不在了,最起碼也可給后人留下一個念想。
正如父親所言,樹,從植下去的那一刻起,它就把村莊當作一生廝守熱愛的地方。它一方面不斷地向上,抽枝綻葉;另一方面,又不斷地扎根,牢牢地抓著腳下的土地。狗不嫌家貧,樹豈止是不嫌,可以說任何詞語都無以表達和描述樹對村莊的熱愛,尤其是一顆上了年紀的樹,它更稱得上是村莊的見證者和真正主人,它對村莊的感情,一如那些對村莊滿懷感情、性格執拗的老人。
村莊里的樹,也是季節變遷的最好說明。若瞥見樹上的葉子密不透風時,人們便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剛剛過去的冬天,仿佛天寒地凍的情形還歷歷在目。若樹上的葉子隨著時日漸漸地變黃變疏時,人們就慨嘆說日子過得好快呀,沒怎么留神一年便倏忽過去了。但隨即想到一個生機蓬勃的春天已經跨上駿馬奔馳了。便想到一年重又起頭了,在家窩了一冬的男人們便開始盤算來年的計劃了……
我家老屋門前也有一顆樹——酸棗樹。父親在世的時候,時常跟我談起他種樹的艱辛。說他在種樹的前一年就育苗了,他如何大老遠地吃力地從溪溝里挑來一擔擔肥泥,給樹盤根。說完,他撫摸著我的頭說:"你個幸福蛋,老子給你把樹都種好了,你這輩子就有地方乘涼了。"
酸棗樹是父親種的,可父親還沒活到酸棗樹變老就走了,也許父親壓跟兒就沒想到酸棗樹會變老,他自己會變老。父親走了,就把酸棗樹交給了我,或者說把我交給了酸棗樹。父親生前最惦念和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他的幼子。他走了,就讓酸棗樹來照顧我、提醒我、叮嚀我。每次放學回家時,我首先看到的是那棵酸棗樹,它像父親一樣在遠遠地迎接著我。看到它,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父親,總讓我感到親切和被人惦念的幸福。
我和酸棗樹朝夕相處,酸棗樹熟悉我,正如父親熟悉我一樣。我一輩子都無法忘卻它,正如不管在何時何地,我都無法忘記父親一樣。我是看著酸棗樹變老的,或者說是它看著我長大的。我想,我和酸棗樹相處多年,它肯定已經熟悉了我的喜好、氣味甚至走路的動作、熟睡時的囈語等,只不過是它沒說出來罷了。它不僅看著我長大,也見證了我父親以及再稍遠些的祖輩的人生。想父親了,追遠思祖了,我就看看那顆酸棗樹,這時我仿佛看到了已遠去了的他們曾留在這個村莊和這片土地上的身影,感覺它就是我的祖輩,或祖輩的歷史就寫在樹里。
小時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走出村莊,走出故鄉。后來,經過多年的摸爬滾打,我終于如愿走出去了。離開故鄉的時候,我忍不住三步一回頭,再看幾眼老屋和親人,母親沉默著站在酸棗樹下,她的白發搖曳在風中,其實,母親也是一棵樹,一棵為兒女牽掛和驕傲,卻從不依靠兒女的樹。
沒有一棵樹不會老去,早也罷,遲也罷,終究會老去的。老,是樹木不可抗拒的方向和歸宿,沒有人能阻止它的變老。人和樹一樣,都將會從這個世界消失。如今,我已走近了六十歲的門檻,歲月的秋霜染白了我滿頭的烏發,老年斑正悄悄地映在我的臉上;以肥胖為基礎,以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為特征的"富貴病"已經向我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猛烈攻勢,我也像酸棗樹一樣——老了。
在我強烈地念想村莊、父母、酸棗樹時,卻發覺我的父親、母親都不在了,我已很難回去了。可能對每一個走出村莊的人來說,從前腳跨出村莊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此生很難再回來了。這是不是村莊對離開它的人的一種懲罰呢!這種情形,好比一個曾經那么愛我們的姑娘,對她的愛,我們由于懵懂而渾然不覺。等某一天我們頓然明白她在我們生命里的不可或缺,想回到她身邊時,卻發現再也回不去了……
一晃一年過去了,一晃多年過去了。如今,我家的老屋沒有了,屋子里的人也撇下酸棗樹搬到新屋去了,連屋基都成了鄰居吳大媽家的菜園。酸棗樹像失了魂魄似的,沒了一點生氣,在寂寞冷清中過著每一天。我不敢想象,假如酸棗樹會言語的話,它會說些什么?
昨晚,我又夢見酸棗樹搖搖欲墜一副站立不穩的樣子,似乎隨時要倒下來。酸棗樹不懂得言語,它只能以夢的形式把它現在的情形告訴我,讓我去看看它、關心它。想起好長時間都沒有看過酸棗樹了,若不是昨晚的夢,我差點把曾經庇蔭和佑護我的酸棗樹給忘了。想到這,我真對不起酸棗樹。父母親也是,他們想我了,就跑到我的夢里來,說他們想說的,或把他們想做的展示給我看……
優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