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被村巷里一陣“收酸棗”的吆喝聲喚醒。推門出去,見一輛藍色農(nóng)用車停在了村頭溝畔上,婆娘老漢們陸續(xù)圍攏過來,肩扛手提著裝滿酸棗的口袋和籠子,與買主討價還價。做了一輩子莊稼的農(nóng)民,做夢也想不到,眼下滿山滿洼野生的酸棗還能賣錢,甚至比小麥的收購價還高,一斤賣到了兩塊多錢。立秋時節(jié),這便丟下辛辛苦苦種下的花椒不急著去摘,卻一窩蜂似的投入了打酸棗的行列。
酸棗刺是家鄉(xiāng)一種常見的野生植物,一旦在農(nóng)田里冒出嫩芽,就會被莊稼人連根除掉。棗刺一般生長在地畔或溝邊荒野,有尖銳的刺,還有帶鉤的刺。傳說鄰村孟姜原是孟姜女的故鄉(xiāng),孟姜女為修長城的丈夫范喜良送寒衣,得知丈夫累死后被夯入城墻,哭倒了長城,滴血認親,負骨而歸。秦軍追殺孟姜女至同官金鎖關(guān),孟姜女在奔跑中被酸棗刺地彎鉤掛住了衣裙,怨恨地說,你就不長直一些么?老天顯靈,這一帶的酸棗刺便齊刷刷地長直了,孟姜女得以逃脫,殉情于縣城金山下的石窟里。家鄉(xiāng)離金鎖關(guān)三五十里,酸棗刺卻依然是帶鉤的。
酸棗刺是大紅棗的母本,嫁接后的大紅棗又大又甜,不像酸棗又小又酸,皮薄、核硬、仁小。酸棗満山遍野,任性生長,春天長出的嫩芽是牛羊喜歡的食物,夏天開出花期很長的米粒般酸棗花供蜜蜂采蜜,冬天堅硬的刺條是莊稼人燒炕取暖的絕好燃料。酸棗的根扎得很深,耐旱,一茬茬刺條被砍了,又一茬茬刺條長起來,在耕地外的貧瘠土壤和黃土崖畔上從未斷種,反而積累凝結(jié)成疙疙瘩瘩的根塊,頑強地延續(xù)著生命。
記得童年時的酸棗,是秋后季節(jié),酸棗葉片都隨風飄落了,酸棗的果實紅得好像血珠似的綴滿了土崖畔,紅雨一樣點點滴滴落了下來,供饞嘴的孩子們撿了吃,酸得直打牙顫。有心人把酸棗收集起來,曬干,其核如骨,在碾子上碾碎,用細籮濾過,和上粗糧面粉做棗糊或棗饃,調(diào)劑貧乏單調(diào)的吃食。那些年月,天旱的時候多,人們廣種薄收,角角落落都耕種了,草木稀少,割牛草放羊的孩子,一晌只能割到幾斤草,掙不了幾分工,價值幾分錢。
這多年退耕還林,牛羊圈養(yǎng),看不到牧羊人揮動鞭兒趕著白云般的羊群在山野漫游的情景了。然而草木一下了茂盛起來,甚至野蠻生長,瘋狂地蔓延到了荒野和地畔,淹沒了鄉(xiāng)間小路。尤其是酸棗刺,長到了镢把粗也沒人去砍柴燒。原因是村莊人少了,年輕人都出外到城里打工去了,孩子到城里學(xué)校去讀書了,只有少數(shù)老人偶爾砍柴燒火,絕大多數(shù)人家放棄了柴火灶和燒炕,用上了電磁爐和電褥子。人們終于放生了酸棗刺,讓它自然生長,結(jié)出繁盛的果實。果多圓或橢圓形,味大多很酸,核圓或橢圓形,種仁飽滿可作中藥。氣味酸平,無毒。李時珍曰:仁,味甘、氣平。主治心腹寒熱,邪結(jié)氣聚,四肢酸痛濕痹。久服安五臟,輕身延年。
當今采摘的酸棗,等不到果實紅透即可收獲,青皮,有的青紅相間。按說,正值摘花椒的時節(jié),但今年春寒,下了一場霜,花椒樹剛剛長出的嫩芽一夜之間被凍枯萎了,天氣轉(zhuǎn)暖后長出的葉片錯過了季候,到了開花斂籽時又遇上天旱,花椒歉收是板上釘釘?shù)牧恕<由衔急币粠缀跞蛟苑N花椒,市場飽和,花椒不像前幾年那么受待見了。誰知打酸棗一說,前幾年只是幾個老漢老婆的營生,打的是紅酸棗,分量不多,價錢也不高,人們只是作為笑談,說老人是岔心慌,隨便撿幾個小錢。沒料到,今年的酸棗行情大漲,年輕人假期也趕回來打酸棗,一個人一天打的酸棗有的收入一二百元,有的甚至能賣到五百元,令人咋舌。開始是手執(zhí)長桿打酸棗,一顆一顆撿拾,后來干脆在地畔的酸棗缽子下鋪了塑料布或床單,連果子和葉子一起收攏,到家再用簸箕篩子清理,一口袋酸棗比糧食的分量還重。散發(fā)著青澀鮮香的酸棗,便一車車運出村子,消失在通往城市的道路上。
傍晚時分,在村口遇到年過花甲的發(fā)小,在清爽的涼風中歇息拉話。他掂量著籠子底不多的花椒,說后晌去凹里的一片椒樹園摘花椒,是老品種的狗椒,很小,幾乎是一粒粒摘的。半晌的工夫,其價值頂不了一包煙錢,但閑著也是閑著,權(quán)當鍛煉身體。有能趕上時代的聰明人,從農(nóng)科城引進了新品種的大紅袍花椒,結(jié)的一爪一爪的,一晌能摘一大籠。也有人說,前幾年都吃到了花椒賺錢的甜頭,爭先恐后地栽種花椒樹,說不定過幾年又該挖花椒樹而重新種麥子了。急功近利要不得,要有市場意識,捕捉科技信息,做新型農(nóng)民,才能徹底脫貧致富,過上好日子。今年的酸棗行情好,明年呢?
在村口,可以透過一片沉入夜色的溝壑,望見市區(qū)的一片燈火。有一陣嗖嗖的風聲傳來,錚錚地響亮,是前不久架設(shè)好的高壓輸電線路,在寬闊的溝壑間琴弦一樣鳴響。有的合作社建了大片大片的光伏基地,在地里不種莊稼,不種果木,種電,也能賣錢。鄰村建起了秦人村落度假區(qū),傳說孟姜女是種桃的,桃產(chǎn)業(yè)很興旺。近來又將桃基地擴展到了周邊,流轉(zhuǎn)種小麥的土地種桃樹,一畝地補償五百元,還能在家門口打工賺錢。因春旱,今年方圓麥子歉收,一畝地賺不到一百元甚至賠錢,紛紛加盟桃產(chǎn)業(yè)。
家鄉(xiāng)是隋唐醫(yī)藥學(xué)家孫思邈的故鄉(xiāng),近年煤業(yè)凋零,資源性城市的轉(zhuǎn)型,正朝著中醫(yī)藥產(chǎn)業(yè)的養(yǎng)生城市和文化旅游城市轉(zhuǎn)變。酸棗,青皮可加工飲料,果仁可做中藥原料,打酸棗便一下子成了周邊村莊今秋的一樁盛事。
“收酸棗哩!”這熱切的吆喝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隨著金色的秋風不時在村巷里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