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春天很愛,然而其實并不友好,民間有種風俗叫“吃春”,又叫“咬春”,還可以再潑辣一點,叫“啃春”,在立春、清明、谷雨對各種美味的野生植物下口,美其名曰根據大自然的陰陽氣化采備食物。被又吃又咬的,有馬蘭頭、薺菜、苜蓿……還有一種味道最為清奇的香椿芽。吃春,吃椿嘛。
吃貨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贊道:“菜能芬人齒頰者,香椿頭是也。”這個芬人齒頰的味道其實很怪,是植物才有的一種萜類、倍半萜類物質揮發出來的味道,混合著丁香烯、石竹烯、樟腦等氣味成分,其實并不能叫做“香”,但是不管是聞起來還是吃起來,都讓人欲罷不能。我曾經向一個化學老師請教了它們的成分,然后把柑橘、風油精和樟腦丸混合在一起,然而根本復制不出它的味道。于是就有點想念金圣嘆,他把花生米和豆干同嚼,吃出了火腿的味道,或許也能拼湊出香椿味兒?
香椿嫩芽是紅褐色的,買回來用細鹽稍腌,搓揉,切成末,再將豆腐蒸透后切丁,與香椿芽末拌勻,滴上香油。就成了汪曾祺和王春鳴的最愛。再一種做法是“炸香椿”,同樣是腌漬后揉搓,再調進面糊,放入熱油中炸黃,又酥又香。最簡單的是炒雞蛋,椿芽在開水里汆過,切末、瀝干,調入蛋液,熱油里一走。
我一邊花樣百出地吃春,一邊感嘆人類的殘忍。心善的人會說自己不吃葷,不殺生,只茹素。可是,誰告訴你植物沒有生命沒有靈性?難道就因為它們流出來的血是綠色的嗎?
平時吃香椿,都是在菜場買的。只有一次,游玩過燕子磯,又去了幕府山,那時幕府山還只是一個半開發狀態,野生著很多香椿、花椒樹,在春天的落日里,它們搖曳的樣子和氣息,都有點像兩千年前詩經時代流傳下來的。我采了很多香椿芽,回家炒了雞蛋,不知道為什么又不太想吃了。看見了它生長的樣子,嫩芽上的陽光、春風和古意,總覺得不如菜場上一小把一小把捆好了出售的那種容易下口。我嘆了口氣,人不僅殘忍,有時候還矯情。
今年春天又看到一棵香椿樹,身上套著個塑料花盆,長在朋友的園子里,看了到現在心里都覺得疼。朋友的名字里有個“椿”字,所以有人送了這棵椿樹給他,孤零零的一桿樹苗,靠著圍墻,和還沒有盛開的凌霄花擺在一起。樹頂長出來的第一簇嫩芽,很快就被隔著圍墻伸過來的手薅走了。
它繼續長出第二簇。然而這不是重點。有一天朋友想要給它搬動一下曬曬太陽。忽然發現自己搬不動——就一只海碗那么大的花盆,一棵一兩歲的小香椿而已。低頭一看,花盆底已經被椿樹的根須擊穿,它沒有鋒芒也沒有刃口,那些露出來的少量根須看上去也很柔軟,總之跟強硬完全不沾邊。穿過了花盆以后其實還不能直通大地,是的,還有一層防滑墊,防滑墊下面是青磚,那些根須在花盆和青磚之間的黑暗里,不知道試探和游走了多久,終于找到一些縫隙,再次穿了過去。從此,沒有人能搬動它。而青磚也已經被它拱得微微浮起。
我們坐在它旁邊的椅子上聊天,那時谷雨已過,沒有人再覬覦它的嫩芽,它樹干纖細,樹頂卻長出自由而肥碩的綠葉,美麗的偶數羽狀復葉。我們想象了它一百年以后的樣子,人們經過它會說些什么。每天天亮,第一滴露水都會在它的葉子上閃光。它長在那里,像一把沒有鋒芒的冷兵器,漸漸指向云霄。
做一棵樹真的不容易,但是也很盡興。有時候禁錮,反而會讓生命力被最大限度釋放。人是不如植物的,我說我只活出了自己的十分之一。朋友說,因為你是在沃土里生長。我不知道我沒有了沃土會怎么樣,該怎么辦。本來,來到人間為的是得到一顆最自由的靈魂,然后盡興而歸。如果不能去遠處,就應該去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