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是鄉村招搖的旌斾,流轉的眼眸。裊裊的炊煙升起來了,綿延不絕的日子才風生水起,漿液豐沛,它將溫柔敦厚的鄉村腌漬得活色生香,成為最中國化的鄉村鏡像。
晨曦初露,或者是牧童唱晚,鄉村最動人的一幕就是那一抹閃著淺藍色光芒的炊煙。它從各家各戶的煙囪里升騰起來,挽著手,連成片,將剛從睡意朦朧醒來或即將歸入安靜的鄉村攏入懷中,呵護備至,如抱著自己的嬰孩。炊煙淡淡的,飄飄的,如紗,似霧,又像是流瀉的溪水,繞成一個圈兒,圍成一個環兒,像是給村落戴上了一個漂亮的花環。此時的村子是寧靜的。村落里時而傳來的幾聲牛哞犬吠,不但不顯得嘈雜,反而像稀釋了的牛乳一樣,從村落里漾出來,向四周擴散。又像是從曠遠的鄉野飄來的童謠,悠遠空濛,水汽淋漓。村子像是長在綠色田野里的一個鳥巢,不忍碰觸,更加重了炊煙的氛圍。村子在炊煙下面喘息著,隨意而安詳。
炊煙是味道最深濃的鄉間意象。柴米油鹽、婚喪嫁娶、酸甜苦辣、所有的滋味都融會在那縷縷炊煙里。每一個灶口下都有一雙被火苗映紅的雙眸,熠熠火光如蓮花一般聚攏在鍋底,所有的日子在火中溫熱沸騰。熬冬為夏,蒸春為秋;釀苦為酒,潤澀為甘。再生澀的日子,只要一把火燒起來,庸常的日子就會讓人氣定神閑,從容鎮靜。炊煙溫熱了生活,讓我們在崎嶇的路上不怕跌倒,在平坦的路上凌波飄浮。拍拍身上的灰塵,挺起胸膛來做人,把坎坷走成坦途。
井畔汲水的村姑,搖起吱呀的轆轤,姿勢是最美的舞蹈,車水聲是幽雅的和弦,她也陶醉在這千轉百回的旋律里,新汲的一桶清涼里分明有自己妖嬈躍動的身影,讓自己忘情。炊煙里,擔起一擔水,走得搖曳生姿。
炊煙是最有味道和表情的信使。瘋野的孩子,看看自家的煙囪如果冒的是黑煙,那是母親剛剛燃起灶火,吃飯還得待會兒;如果冒的是淡淡的輕煙,那就是飯做好了,已收拾好盆盆碗碗等著自己回家吃飯了。田疇里勞作的農人會手搭涼棚,讀懂炊煙味道。因為炊煙還會順著風兒的方向,向你吐露些更深的秘密,那是只有夫妻之間讀得懂的,是更深沉的慰藉與關懷。
炊煙引領著回家的路。奔波在外的游子,忘不了母親煮的小米稀飯,蒸的白面饃,就著甕里的疙瘩咸菜,勝過所有的人間美味。沐著家的煙火,所有的奔波勞碌,所有的燈紅酒綠,都是過眼的煙云。即使你的心皺縮成一葉苦茶,在家鄉炊煙的溫存里,你都會還原舒展成一枝新葉。即將去外面闖世界的懵懂小子,青澀還寫在臉上,母親端上的那碗米飯的糯香,讓自己流連難忘。老屋的身影在遠處漸去漸渺,那一縷從自家煙囪里飄起的炊煙,多像母親手搭涼棚踮起腳眺望的姿勢,連綿不斷。前途路遠,故鄉路渺,炊煙是牽系自己所有思念的風箏線。
一個家的凋落是最早從煙囪里透露出的。沒有了炊煙的滋潤,房屋也顯得容顏憔悴,愁眉不展,荒草還會慢慢落腳在煙囪上,貼出標簽,告訴路人,此處已是人去屋空。歲月老了屋子,更加衰朽不堪。
而一個村子的炊煙蕭條,像是歉收的莊稼,干枯了一半的老樹,鳥兒也不愿光顧。在它們眼里那是更大更深重的荒涼。沒了人煙,養不住飛禽,留不住歌聲。
英國詩人庫伯說,人類創造城市,上帝創造鄉村。所以,時間在鄉村是光陰和歲月,而在城市卻是數字和日歷。日子在鄉村是生活,而在城市是生存。城市里,沒有炊煙,沒有牧歌,沒有四時更替,只生長著金錢和欲望的野草。
而現在城市化的進程就像轟鳴的鏟車和推土機,所到之處,塵煙滾滾,狼藉滿地。
林立的高樓、擁堵的車流不是現代的標志,而泥土和香草更不是落后和貧窮。我們在城市里制造,也在城市中摧毀,那些生在城市,長在水泥中的孩子,或許不會領略牧歌的味道。
炊煙少了,我們不能用煙囪代替。牧歌少了,我們不能用喧囂填充。有一天,當住在林立高樓火柴盒般盒子中的我們,只能靠影像鏡頭里飄過的藍天白云、裊裊炊煙來想象陶淵明的記憶時,您可能就真的和鋼筋水泥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