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很小的時候,冬天最冷的時節,我抱著我的大花貓,坐在家門口。抬起頭,冬日的天空陰沉沉的,遠山,越發顯出青黛的顏色。而那抹青黛色的頂端,不知何時,已經積起了厚厚的白雪。遠山、樹林、茶園、小溪,還有那些數不清的小花小草,幾乎就是我的全世界。我完全不能想象,那座大山之后還能有其他的世界。
這最冷的時節,空氣中會時不時傳來各種香氣,炒瓜子、炒花生的香味,肉在鍋里翻滾時發出的醬香。不知是誰家里在做麥芽糖,麥芽糖的香氣很誘惑,誘惑著你不停地深深呼吸,直到被那股濃香甜膩到不能呼吸。原來,在最冷最冷的冬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要過年了。
以前,在我們老家,過年是一年中的頭等大事。小時候,真的很盼望過年。過年的有趣,不僅在于過年本身,還在于那些盼望和等待。
過年就可以穿新衣服了。天氣晴好的一天,媽媽牽著我的手,帶我到高蘇坂的那家小百貨店去買做新衣服的布料。所謂百貨店,其實只是一家黑乎乎的小商店,在賣布的柜臺前,媽媽讓我自己選了兩塊花布,一塊是藍底小紅花,一塊是粉底小白花。接下來的幾天,媽媽照著一件舊衣服的樣子裁裁剪剪,在燈下細細地把白白的棉花夾進兩層布里,又仔細地縫了又縫。終于,我的新棉襖做好了,媽媽招呼我過去試穿,我很開心。 小毛衣早就織好了,是明亮的桃紅色,媽媽很細致地用翠綠的毛線點綴了幾朵小花。
媽媽把新衣服放進柜子,告訴我說一定要等到過年的時候才可以穿。其實,趁著媽媽不在的時候,我會偷偷拿出來穿。簡直等不及了呀,年為什么還不來呢?
蒸年糕,是奶奶的一件大事。雪白的糯米早早就浸泡在井邊的大盆里了,奶奶用井邊的那個石磨開始細細地磨漿,一個人推磨,一個人添米,很快就有濃濃的米漿流出來了。磨好的米漿要裝在布袋里,用大石頭壓干水分,加糖搓揉,把它們裝進鋪了布的蒸籠里,然后奶奶拿出一小碗紅衣花生,讓我做一件重要的事:用花生米擺出好看的“春”字。 這個工作是我喜歡的,我歡歡喜喜地擺好一個又一個“春”,然后,就可以上大火蒸了。整整一天,家里都籠罩在一派甜香的水汽里。墻上的灶王灶婆,在蒸騰的水汽里滿意地看著我們忙碌的一家。
終于到了除夕。
一大早,奶奶就交代說今天大家不可以吵架,不可以哭,不可以抱怨。于是,這一天大家都小心翼翼、互敬互愛、一團和氣、開開心心。如果有誰不小心摔碎了碗,奶奶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起碎片,然后大聲說:“不要緊啊,歲歲平安!歲歲平安!”簡單吃了午飯,奶奶就開始指揮大家貼春聯了。我家以前的春聯多是我爺爺自己擬的,多寫田園之樂,真正清麗脫俗 。只記得有一回貼的是“茗外風清移月影,壺邊夜靜聽松濤”,橫批他在“與人同樂”和“怡然自得”間猶豫,他看看我,我說,就“怡然自得”吧,哪有那么多人可以同樂?奶奶煮好糨糊,哥哥爬上梯子去貼,爸爸在邊上看是不是正了,我在一邊遞刷子,一切缺一不可、井井有條。大門貼了有中門,中門貼了還有小門。
貼上了春聯,一個家里里外外都喜氣洋洋了。
然后就開始準備年夜飯了,我坐在灶邊燒火,把灰撥開,往里面添柴。紅紅的火光映在臉上,很溫暖。三點左右,外面陸續響起了鞭炮聲,這是有些人家開始吃年夜飯了,老家的習俗是誰家的年夜飯早誰就能搶到來年的好彩頭。爺爺炒菜的手不由得停頓了一下,我也趕緊往火里添了兩塊好柴,讓火旺旺的。
很快,我們家也吃上熱氣騰騰的年夜飯了。
燒著炭火的銅火鍋在沸騰,裹了蛋液的年糕煎得兩面焦黃。 爺爺做了鹵冬筍、冬筍炒香菇、筍絲火腿燉粉絲,香而不膩,樣樣都是我喜歡的。外面的鞭炮聲響成一片,透過煙花的光影,原先清靜的小城也迷離得不真切起來。
吃罷晚飯,一家人圍著小小的黑白電視看春節聯歡晚會。如果天氣太冷,我們會點一個火盆。我們把小土豆或者荸薺地瓜埋在火灰里烤,然后挖出來搶著吃,真香。午夜時分,奶奶擺好一桌的供品,點上香,告訴我說要把祖宗和年都請來。供品的邊上擺著一盆芬芳的水仙,奶奶覺得水仙代表了她真誠的心意。
忙完這些,我們終于可以睡了。迷迷糊糊總是夢,這一天為何這般鄭重又這般匆匆呢?
醒來,有時有大驚喜。不知何時落了雪,白茫茫的雪光中,推開大門,一地鞭炮的嫣紅在喧鬧里安靜著。我低下頭看了看身上桃紅的新衣,映著雪,那么清,那么艷。奶奶給我們一個小紅包,里面裝著壓歲錢,然后招呼我們去喝糖茶。熱茶里加一小勺糖,喝下去,這一年的日子就甜甜蜜蜜了。
很多年過去了,爺爺奶奶早就不在了,我們也搬離了那里。但只要有回家,我都會去看看。老屋有點荒蕪了,但那口老井、那片小山坡、那棵桂花樹、那棵永遠沒有結過果的獼猴桃,它們都還在那里。 “鵓鴣鴣、鵓鴣鴣”的鳥鳴聲從遠遠的山坡上傳來,和我小時候聽到的一模一樣。
我的小時候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亦出走半生,倦羽歸來。
再過些天,又是一個年了。日漸年邁的父母,在電話里小心翼翼地詢問著我的歸期。君問歸期應有期。這世間于我,惟有故園的燈火是永遠的等待。那些曾經得到的溫暖呵護和愛,亦是永遠不滅的等待。
三兩梅花已開,不如歸去,赴那場,舊時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