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久坳的清晨,一般是被挑水人敦實的腳步聲慢慢喚醒的。
畢竟,洗漱啊煮飯啊洗衣啊,都得靠從井里挑回的活水。這些大清早挑回的清冽泉水,不會存放在水桶,而是傾注到大大小小的水缸里。
對于鄉鄰們來說,一天的活泛,似乎都從這一缸清亮里,有了美好的起點。
水缸有大有小,都是陶制的,記憶中我們家至少有三個:最大的那個是保障日常用水的,外面有一個起保護功能的木制缸架,帶有可掀開的蓋子;中等規格的,是用來裝碾谷后剩下的谷糠,那時候谷糠是喂豬的主食之一;最小的那個,好像是年底時母親用來裝米粑粒、高粱粑粒什么的,用清水泡著。
水缸的體形像一個下小上大的圓柱體,上腹部往外凸起,廣口,外部粗糙,內壁則光滑——它是個實誠的人,你裝進去多少,就能舀出多少。水缸的胸懷是如此坦蕩,更不打一點折扣。
關于水缸,小時候有些令人好奇或費解的趣事。譬如,當人彎著腰把頭探入缸內,耳邊便會有嗡嗡作響之音;如果在里面說話唱歌,聲音立即會被放大。后來才明白,那是一種最簡單的物理現象“共鳴”。還有大人常說的諺語:“水缸穿裙子,天就要下雨”。所謂“穿裙子”,是指在水缸的外表面,平著水面所在位置往下,因為缸體內外的溫差導致空氣中的水汽凝結,出現一層密密麻麻的小水珠——這便預示著,天快下雨了。
那年頭,大抵每家的水缸都是滿的。老一輩常說,水就是財,缸滿財旺。我覺得,無論貧或富,無論夏與冬,一口水缸里盛放的,都是一家人清清淺淺的光陰。
如今都市里的孩子,對于水缸、扁擔、馬燈、風車、水車等曾經的鄉村生活及生產用具,大多是沒有見過、摸過的,只能靠想象。我兒子雖然在他奶奶家見過滿是灰塵的、如今早已廢棄的水缸,但是,他怎么會理解,不挑水就沒得水用,而洗個澡僅能有大半桶水的拮據與不便?
當然,并不是所有父輩的苦難或歡樂,后人都要嘗試。畢竟,時代一直朝著輕松、便利、人性化的方向演進,不用水缸的日子,人們其實生活得更好了。
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當年剛從上架嫁過來的大嫂還沒有習慣喝開水,夏日里忙完農活回家,第一件事便是用水瓢從缸里舀起生水直接“咕嘟咕嘟……”
我也喜歡聽大哥、二哥,更多的時候是自己挑水回家后,把水注入水缸時那歡快的“嘩嘩……”聲,覺得格外暢意,內心滿是成就感。
小時候,有件事母親一般是交給我做——水缸盛水久了,缸底就會積一層水垢,母親覺得我心細,交給我來刷洗放得心,這便是清“缸腳”。母親常說,看哪家人勤不勤快,看看他家的水缸干不干凈就知道了。
把水缸側倒之后,我先用絲瓜瓤把缸子內壁和底部細致地刷洗一遍。然后,用木水瓢在缸子里反復戽水沖洗,邊沖洗邊連水帶渣滓舀出來倒掉。舀到后面,水太淺了,水瓢不行時換成搪瓷小碗來舀,最后用干凈的洗碗布抹干凈,就成了。
清洗水缸之前,我有時會玩一個游戲——用右手把缸里剩下不多的水沿著順時針方向攪動,隨著速度不斷加快,缸中水在既有的空間里呈現出漩渦狀,令人浮想聯翩……
我記得,大凡村里哪家有了紅白喜事,除了從別人家借方桌和條凳、碗筷,往往還要借幾口水缸,因為辦酒席的用水量不小。
用了多年的水缸,難免出現裂縫,就會滲水。這時,母親就會請人來補缸。只見師傅搬來一張小長凳,慢慢地把水缸側倚,使之固定在長凳上。隨后,他用小榔頭熟練地在水缸四周不斷輕輕敲擊,通過聲音的差別來判斷裂縫的位置。如缸面發出“當、當……”的悅耳聲,說明沒有問題;若發出“咯、咯……”的破碎聲,則表明該區域有裂縫,用畫粉做上記號。
隨后,師傅右手拿著小榔頭,左手拿著一枚尖尖的錘子,沿細縫左右兩邊均勻地打上幾處凹眼,凹眼并列相對,然后用一種“門”字形的小馬釘嵌入凹眼處,并微微敲擊,使之平貼在缸體上。沿著裂縫走向等距離把馬釘加固后,便開始填補粘合劑。粘合劑隨調隨用,大多用細鐵砂與鹽鹵調和而成。填補時沿縫隙涂抹,片刻之后,粘合劑膨脹堵住裂縫,并與缸體緊緊粘合,便告完工。
記不清是誰寫過,“水缸不會說話,水缸里的水就是水缸的心思,清凈明亮,能照見一個人的靈魂?!笔堑?,水缸不但蓄靜氣有涵養,也足夠敞亮和清醒。在我看來,水缸更像個哲學家,它其實是空的代言人——因為空無,便能擁有(或儲存)。但這個有,是有限度與邊界的,恰到好處便功德圓滿。
那些年天天離不開的水缸,如今在洪久坳已不多見,但那些經由它存儲過的光陰與記憶,和美與簡單,卻是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