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這不能算是一個村,因為沒有村名。
山腳下,臨時搭建的鐵皮房,一間連著一間,列成一排,住著二十來戶人家。
他們都是從縣城來的,因山上樹木高壯,竹林眾多,因此住在這里,過著伐木裁竹,轉賣換錢的生活。
這里成了他們的家一樣,除了過年,沒少見一戶人家。
午飯后的天空,起了幾堆烏云,有時亦從天邊處,傳來一些雷聲。
沒有人認為,這是個好天氣。
一個黝黑精壯的中年人,樣貌平凡,穿著一身灰色長衣,拿著斧頭,鋸子,站在家門口,往上看了看那幾堆烏云,又轉回屋里拿出了一件雨衣,才開始往山上走去。
他已經來這里好幾年了,每天除了上山砍竹之活,很少有其他的事了。
離縣城遠,賺了錢也沒地方消費,想大吃大喝一頓,也沒有去處,想大歌一曲,只能蹲在廁所里,或者是澡房里,這讓他覺得日子過得很單調,很乏味。
會在這里居住的,都是些老夫老妻了,要不就是跟他一樣的光棍漢子,連個像樣的女人都很少見到,更別說是窈窕淑女了,唯一的好消息,是小雪休假回來了。
那是他心里狂想暗戀的人,那是他無數個夜晚為她失眠的人。
只要有她在,偶爾看到她,日子都會變得沒有那么枯燥無味。
中年人邊走邊想著。
經過一個正在門口編竹籃的老頭面前時,那老頭瞇著眼,熱情的問道:“阿聲,這天準會下雨,你還打算上山做事嗎?”
原來中年男人叫做阿聲,名字很俗。
但阿聲做的事情,一點也不俗。
中年人微笑道:“能下雨再說,我帶了雨衣,就算真的下雨也不怕。天天都像下雨似的,還不是旱了一個多月,這老天很會騙人的?!?/p>
老頭呵呵笑道:“說的也是。阿聲,叔問你,你心里是不是已經有了對象,所以才拼命想賺個老婆本回來?”
阿聲嘆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p>
說完主動上前給老頭發了一支香煙,那是一包二十多塊的玉溪香煙。
除了老頭,他很少給其他人發過。因為老頭是小雪的爸爸。
他多少帶著討好巴結的味道。
甚至幻想著有一天,也能叫他一聲爸爸。
老頭心里有數,只是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里冷哼道:“憑幾根香煙,就想打我大女兒的主意,門都沒有,老子不知道多精呢?!?/p>
他能這樣想,確實是個山精水怪。
阿聲當然猜不透老頭的心事,吹著口哨,往一片竹林走去。
很快,他看見了一個人,讓他期待而驚喜的人。
這次,阿聲怕驚動到她,悄悄地從側面接近著。
這是一個將近三十歲的女人,穿著淺藍色的緊身衣裙,膚色如雪。那精致如畫的美貌,那如流云輕舞的柔絲,那來自深谷幽蘭的冷艷,一一牽動著阿聲的心房。
他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快要跳了出來,如果沒有胸骨遮擋的話,他就得用手捂著,免得掉在地上,自己也沒了。
女人抿著櫻桃小嘴,坐在一片青翠茂盛的竹林前,手持毛筆,時而沾些墨水,輕描慢涂著,正凝神作畫,絲毫沒有注意到側方站著正偷窺自己的阿聲。
“小雪,你認真作畫的樣子真好看?!卑⒙暦畛兄?/p>
小雪似乎嚇了一跳,轉頭瞅了他一眼,并不搭理,只是垂首看著自己的作品,神態很不滿意,正眉頭緊皺。
阿聲悄悄的走前來,瞄看著她畫的東西,那是一片竹林,有八成接近眼前的這片竹林的景象,當下嘴里又贊道:“小雪,看來你比那些浪得虛名的畫家要好多了,我有看過一些出自畫師之手的竹林圖,跟你這幅比,差多了。”
對于小雪,他奉承著,只為能換來對方的一點好感,一個回眸。
他期待著一個熱情害羞的眼神,顯然,事與愿違。
“你吹大了吧?”小雪冷冷地看著他。
阿聲忙道:“是真的,我沒吹牛?!?/p>
小雪隨即又淡淡說道:“你不用因為喜歡我,就對我百般討好和奉承巴結,我根本就看不上你?,F在看不上,將來也一樣?!?/p>
冷艷的女人,很多時候,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直擊人心,冷漠無情。
正如現在的小雪。
阿聲變得很小聲:“我有那么差勁嗎?怎么說得我永遠都配不上你一樣?”
他很惱火,又不得不忍著,怕語氣重了,以后連搭話的機會也沒了。
這是他唯一示弱,卑微求全的女人。
“我是搞藝術創作的,你是砍柴過日子的,咱兩挨不到邊,沒有共同的興趣和愛好,你還是該干嘛干嘛去,別妨礙我作畫。惹火了我,我也會**的。”
小雪說完,再也沒瞧他一眼。
阿聲只得悻悻走開。
被自己喜歡的女人如此蔑視看扁,阿聲再也沒有心情吹口哨了,也沒有心情砍樹鋸竹了。
一顆老樹,被他用拳頭捶的樹皮都掉了一地,有些黃葉還飄在空中,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樹枝。
看著紅腫滲血的拳頭,阿聲疼地顫抖著,蹲了下來。
“臭女人,你有什么好的?”阿聲大聲的罵著。
當然,他知道小雪是聽不見的。
夜晚來臨的時候,阿聲已經洗完澡了。
他喜歡做事回來,便先洗澡,之后再搞吃的,這是他一年之前就養成的習慣
此時,天空已經雷聲大作,下起了暴雨!
阿聲拿張凳子,坐在門前,翹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吃著飯菜,時而看著傾盆大雨,想著下午見小雪的情況,心里特別的不是滋味。
跟往常一樣親自做的飯菜,也變得難于下咽。
鐵皮房檐并不寬,彈起的水花,打濕了阿聲的雙腿,甚至褲子,但他并沒有馬上退回房里。
縱然有點惱恨小雪,可又是情不自禁的想著她,阿聲突然覺得自己很賤!
下篇
大雨已經停了,雨后的空氣,讓人深呼,特別清新舒暢。
再次失眠的阿聲起了身,同樣坐在自家門口,抬頭看著漸漸明朗起來的夜空,少了很多壓抑。
“蚊子也不來光顧大爺了?!卑⒙暱嘈χ?,攏起了褲腳,覺得這樣更能吸引蚊子。
自己正苦惱著,想著打打蚊子發泄一下情緒也行。
這時,他突然聽見了一種聲音,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來于地下,又像是從天而落!
聲音長吼著!
阿聲雞皮疙瘩都從腳跟爬上了手指,后背,脖子間,活在人世間,都快四十歲了,就從未聽見過這樣的聲音。
他覺得毛骨悚然!
“這是什么聲音?難道要地震了?”阿聲心里念叨幾回,一種不祥之感,突然從心里像老鼠一樣的竄了出來!
阿聲馬上走出了房子外面。
他聽見了有東西咂在屋頂上的聲音,自上面,遠處傳來。
“山體滑坡?泥石流?”
阿聲走在房子前方的空曠處,踮起腳回頭一看,果然見一大堆黑色山體,正悄悄移動著,往最里面的房頂壓落下來!
這是他見過最讓人震驚的情景了,好像是美國災難電影里的恐怖片段,正活生生的上演著!
而自己,竟然會是逃難之人!
“危險,大家快醒來,離開房子!”阿聲驚駭的大叫著。
過了一會兒,才見很多人起床,衣衫不整的從房里跑了出來,抬頭間,都看見那迅速移動的山體滑坡時,個個嚇得臉色發白,瑟瑟發抖!
“這是什么東西?”
“山體滑坡!”
“死鬼,兒子抱出來沒有?”
眾人驚叫聲中,竟無一人感激阿聲的示警。
阿聲看見了下午編竹籃的老頭子,急問:“大叔,小雪呢?”
老頭子用一種泰山崩于眼前而心不亂的態度,悠悠回道:“可能跟她男朋友正煲著電話粥,還不知道咋回事?!?/p>
阿聲跺腳道:“你怎么不叫她呢?”
“那丫頭這么愛煲電話粥,就隨她吧。我也不知道會有這么危險,時間又那么短促,哪里顧得上叫她,還是自己逃命要緊!”老頭看著那將要掩埋自己房屋的山間斷體滑坡,毫不著急,就像小雪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女兒。
老頭沒有說完時,阿聲已經朝他家奔去,他知道刻不容緩了,救小雪,也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不幸,也能與她同死一窩,自己也不后悔。
見一房門開著,一房門緊關著,阿聲推著緊關的房門,卻紋絲不動,隱約還能聽見小雪在里面跟誰說話的聲音,甚至正開心的嬌聲大笑!
阿聲咬著牙飛起一腳,腳骨都快折了,也沒有踢開房門,里面卻傳來一聲驚叫!
“砰”的兩聲,阿聲忍痛迅快地加上兩腳,門鎖才變壞而開,阿聲頓時像貓一樣飛撲進去。
小雪正穿著性感的內衣褲半臥于床,兩耳還塞著耳機,見阿聲闖進,手機摔在一邊,忙坐起來,又羞又怒,斥喝道,“你,你進來做什么?”
“我是來救你的,看山體滑坡都快把我們活埋了?!卑⒙曔呎f邊去拉小雪的手。
● 小雪躲開了,耳機掉開了,雖然此時也聽見了那奇怪的聲音,但沒有反應過來,怔住問道:什么山體滑坡?
阿聲還沒有回答,就聽得房頂被壓著了,想強拉著小雪奪門而出,又聽得“噼啪”一聲,房門已經被什么東西撞的關了回來,連頭頂的鐵皮,也在慢慢沉低下來!
阿聲心膽俱裂,忙去推門,搞得渾身大汗,卻怎么也推不開來。
外面,早就塞滿了山泥石頭。
看著被堵住的門,還有那漸漸低垂下來的鐵皮頂面,阿聲絕望的軟倒在地。
小雪已經花容失色,顧不上穿外衣遮擋了,急步趕前去推那門,門卻絲毫不動。
“怎么辦?怎么辦?”小雪搖著癱軟的阿聲,幾乎瘋狂的問著!
阿聲苦笑著:“能怎么辦?等死了?!?/p>
這時候,他才覺得后悔的滋味,為了一個對自己不屑一顧的女人,跑進來送死,這世界上,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么愚蠢的人了。
之前,他還僥幸的想著,拉著美人,憑自己的能耐,可以全身而退。
現在看來,幸運已經跟他無緣了。
小雪變得披頭散發起來,俊俏的臉上布滿了驚懼!不再理會阿聲,對那道門又踢又推,半裸的身子,瘋狂的舉動,在阿聲此刻看來,竟變成了一種殘酷的美態。
“我們真的會死在這里嗎?”小雪這時已經泄了氣,同樣絕望的癱坐在阿聲旁邊,問著自己都知道答案的問題。
阿聲強笑道:“奇跡出現的話,我們還能活下來?!?/p>
小雪摸摸眼角的淚痕,凄然一笑:“哪有這么多奇跡?人生自古誰無死,我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p>
阿聲靜靜地看著她,這時才發覺這個平時看著高冷的女人,原來也跟自己一樣怕死,也跟自己一樣俗不可耐,容易絕望。
那種聲音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頭頂的鐵皮也停在兩米半高,不再下壓。
“小雪,你看,山體滑坡停止了,奇跡很快就出現了,我們不用死了。等一等,外面的人肯定會組織起來挖泥救咱們的。”阿聲心里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驚喜的叫著。
小雪垂著頭,沒有一點喜悅之感,只是輕輕抹著掉落在胸罩上面的泥灰:“等他們救人,恐怕來不及了,你沒感覺呼吸越來越吃力了嗎?”
阿聲忙閉眼深呼吸了一下,感覺呼吸果然變得有點吃力起來,這時才意識到另一種危險在悄然逼近!
絕望之感,又遍布全身!
“小雪,你怕嗎?”阿聲看著她,像泄了氣的皮球問道。
小雪平靜的異常:“我不怕死,因為死了哪還知道怕?我只是怕死前所面對的種種壓力恐懼,還有怕曾經的人生夢想,自己已經沒本事再去完成了,可能會變成永遠的遺憾?!?/p>
阿聲“嗯了一聲,再也不說話?!?/p>
“聲哥,你有什么人生夢想沒有完成的?”小雪盯著他,似乎對他有了一絲好感,連稱呼都變了。
阿聲輕嘆道:“不說也罷,那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p>
“你的夢想是得到我,跟我結婚,在一起生活,我猜對了嗎?”小雪低聲說完,往阿聲靠近了一點。
見阿聲沉默不語,小雪又換了話題問:“聲哥,你一定很愛我,所以才舍生忘死的進來救我,是不是?”
“沒救出你,反而成了送死,你說好不好笑?”阿聲一點都笑不出來,說的很是黯然心碎。
空氣漸漸變的稀薄沉悶起來,兩人的額頭開始流著細汗。
“聲哥,真沒想到,我會跟你困在這里,生死由天,謝謝你舍命來救我,只是很對不起,我連累你了,這恩情我得回報于你,不然,死了我都沒臉見你?!毙⊙╅_始靠在了阿聲的左肩上,臉在冒汗,心在下雪!
阿聲沒聽懂她的言外之意,此時聞著她的體香,竟情不自禁的攬著她的肩膀,緩緩說著:“可能,命運早已經注定了,讓我得不到你的愛,卻能與你共死一處,我,我不覺得有所遺憾了?!?/p>
小雪低聲說著:“你幫不了我實現夢想了,但我能幫你實現夢想,就讓我做你一回妻子,謝你舍命救我之恩,好不好?”說完緩緩站起身來,面對著阿身,解下了一些束縛......
一天后,救援隊的一輛挖掘機挖出了好幾具被掩埋在房中的死者。
有一對死在床上的男女很特別,衣衫整齊,相擁而逝!
他們并沒有窒息而死的跡象,因為死的不難看。
床上,有些血跡還未干透,很鮮紅!
眾人同情,嘆息聲中,老頭子哭天搶地的叫著:“我可憐的小雪,你讓爸怎么活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