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十年,大腦里總會切換到他的音容笑貌,當年祖孫仨拍過幾張合影,邊上有點發黃了,趕緊請同事掃描成電子文檔——人活了七十多歲,他曾來過世上的憑證就剩下這點影像資料了。
朋友說,人生有兩次真正長大的機會,一次是成為父親,一次是失去父親。確實,最親近的人逝去,迫使我真正開始思索人生終極話題,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最后能留什么給這個世界?想了許多回,理不出頭緒,唯有父親臨終的瑣碎鏡頭,始終在腦中徘徊。
大年初三,父親突然感冒了,病來得急,突然昏迷,不能開口說話。我們心里都有預感,父親這回一定不行了。自記事起,他就病懨懨的,咳起來總是上氣不接下氣。身為農民,他基本上沒干過體力活,農活全靠媽媽一個人扛著。很小的時候,我就隱隱擔心他會死去,畢竟外面有些打交道的事還要靠他。父親早年學會了一套風水先生的理論,鄉下人蓋房、搬家,哪怕起個豬圈,都會找他算算黃道吉日,因此他常常可以混吃混喝,混點零花錢。
父親一天一夜沒有說話,一直掛著吊瓶,心臟還在緩慢跳動。有人建議送鎮醫院去試試,賭一把。媽媽堅決不同意,怕折騰來折騰去,最后死在路上,不吉利。我知道她的真實想法,怕錢花了,人還是沒了。父親的生命,第一次進入一個寂靜無聲的時段,我們都在等著,不是期待奇跡,只是想聽到他最后有什么交代。媽媽可能已經意識到什么,和姐姐妹妹一直在翻箱倒柜。我問她們在找什么,妹妹說,爸爸一直說存了幾筆錢,數字上萬吶,不知道放在哪里。
她們找遍了每個抽屜、每個罐子、每個角落,一邊找一邊抱怨:老看到他外面存完錢回來,偷偷摸摸的,也不知道藏哪兒去了。我突然嚷了一句:不要找了,少不掉的!人都要死了,你們不去照看,還在找錢!
從大年初三找到初五,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還是沒有眉目。初五晚上,父親終于張口說話,后來知道是回光返照。媽媽急切地問:那幾張存單,放在哪兒?父親微微睜開眼,說出了地方。妹妹很快在存放雞蛋的陶罐底部的舊報紙下方發現一份我若干年前帶回去的文件材料,那文件是折頁式的,十多張存單就隱身在那里,有的500,有的800……媽媽說,平時一湊到整數,父親就跑到村信用社存起來。大姐點了一下,突然有些不合時宜的興奮,脫口而出:你存的是18200,意思是“要-發-兒”是吧?父親艱難地點了點頭,也笑了。
我半跪在父親身邊,他躺在堂屋的地鋪上。兒子當時才6歲,正是最調皮的年齡,但看到爺爺病重,立馬收斂了許多。父親吃力地伸出那雙枯萎的手,慢慢撫摸著兒子的頭、臉,從上到下,摩挲了一遍,仿佛對另一個自己道別:乖乖,好好學習,聽爸爸的話,將來要考研究生,我們周家要出個研究生!而后緩緩地對我說:你不要打他啊!說服教育為主。小時候,父親三天兩頭就對我武力打壓,鄰居輪番上門勸阻,最后他的這段囑咐,是不是意味著開始悔悟了。
父親早年在大上海拉過黃包車,跑過碼頭,見過世面,所以對教子之道也有研究。讀大學時,我一學期花銷不過三四百元,偶爾有稿費貼補,可以改善伙食,接待同學。父親老擔心我大手大腳,有次跟他要錢,他推起自行車就走,說到城里上班的大姐那里去借。下午,他果然借回了300元。我返校后,媽媽常以淚洗面,父親追問原因,媽媽說,人家伢子考不上大學也罷,我們家考上了,沒錢讀,還要四處借,命苦啊!一回兩回,父親都沒有理會,后來他不得不攤牌,所謂“借錢”,不過是他和大姐演的雙簧,他怕我知道家里有錢,就開始不當數了,不曉得珍惜了。
父親在世時,有句口頭禪:兒孫勝于我,要錢做什么?兒孫不如我,要錢做什么?明擺著是給自己沒錢找理由,可是,最后他卻留給我們一大筆錢,他自己一輩子花過多少錢呢?而且,他存的是18200,諧音:要-發-兒。人生注定是這樣的悲壯嗎?想到九泉之下的父親,想到他已經無法分享兒孫幸福的今天,心里總有一陣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