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一年多了,我沉浸在思念中,一直忘不了他的微笑。
父親的微笑,是歲月的艱辛和歡欣在臉上的鐫刻,鐫刻在父親前額像雄鷹展翅一樣的三道抬頭紋中,鐫刻在父親眼角抻不開的魚尾紋中,鐫刻在父親嘴角上方括號一樣的法令紋中,刻板、堅硬而不失慈祥。
記憶中,父親臉上似乎一直擁有這么多的皺紋。父親20歲起當生產大隊長,管著11個小隊幾百口人的生產生活,后來又當生產隊長、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創辦磚瓦廠并當廠長,在鄉親們的眼里,父親是村里的能人。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父親以前積蓄在滿臉皺紋之中的微笑是發自內心的。
我們陸續長大,父親肩上的擔子也越來越重,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清晰,甚至凝固。但父親依舊保持固有的風格,滿臉皺紋中寫滿微笑,遇事哈哈一笑,隨即就能拿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但父親畢竟是個凡人,也會遇到拿住自己的事情。
一天,有人和父親開玩笑說:“你看你這6個兒子一天天長大,娶一個媳婦5000元不算多吧,看不把你的老皮剝了!”父親哈哈一笑,故作輕松地說:“你甭管我的事。”我第一次從父親的笑聲中聽出了膽怯。一天奶奶跟我說:“你爹晌午蹲在炕角一鍋接一鍋抽旱煙,人瘦得像山桃核刻的。”奶奶心疼自己的兒子,我如何不心疼自己的父親!從此,我知道父親滿臉皺紋中儲存的微笑,并不總是我所理解的愉快和自信。
父親能給高中畢業的我們找到的工作很有限,給大哥找到的工作是當了幾天民辦教師后到工廠當臨時工,給我找到的工作是進大隊建筑隊學瓦工和到公社鉆井隊上班。上班雖然能穿工作服,一月能掙幾塊錢,還能混個肚子圓(各隊管飯),但這從根本上改變不了我們的命運。大哥到了提親的年齡,一提到兄弟多,人家就婉言謝絕。
高考恢復后,我們終于迎來了機遇。1977年大哥一炮打響考上大學,1979年我和三弟又同時考上大學。那時學校有助學金,生活問題基本能解決,但有些問題還得靠自己。我清楚地記得大哥考取大學那年,為湊路費,父親從家里本不充裕的糧食中裝了三口袋和我一起拉到鎮上去賣的情景。大哥到校后給家里寫信,說他想買一本英漢詞典,學習必須用,讓家里寄6元錢給他,為此父親又帶我到鎮上賣過一次糧食。那時我心想,一本詞典就要一口袋糧食,詞典有多貴啊!大學結束后,我們兄弟三人都留城工作了。大哥大學畢業時父親47歲,我和三弟畢業時父親49歲。父親母親作為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民,培養出三個大學生,在全縣引起轟動。
父親終于可以開心地笑了,盡管被歲月鐫刻在臉上的皺紋無法抹平,但洋溢其中的自信、自豪是無法掩飾的。父親是去年去世的,遺像上的他,戴著帽子,眼望遠方,滿臉皺紋中蓄滿笑意,這個微笑永遠定格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從微笑中能悟出他的叮囑:永遠微笑著對待生活,哪怕在最困難的時候,希望在,終會看到美好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