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做一件事久了,便有了哲學的意味。面對稻田里的父親,我就覺得,稻是他的命運,他也是稻的命運……
遠離故土整整二十年!
我特意卡準稻黃時節,從繁雜中抽出身來,一個人穿越大半個中國,從達州回到湖南老家,和父親并肩作戰收稻谷,要讓父親坦坦然然、徹徹底底地離開稻田。
可能是長年無休無止的勞作,造就了父親一副好身板,七十多的人了,在那片開門見山、出門爬山的山嶺中,與田地打一輩子交道的父親,依然用最原始的方式耕作著坡坡坎坎上的幾畝淺田薄土。那片離家二里地的田土,沿山拾級而上,耕種收割不是下坡、就是上坎,時時處處考驗體力耐力和精力。父親就是在這條蜿蜒曲折、雜草叢生的小路上年復一年走過春、耕作夏、收獲秋、迎接冬,撐起了我們三姊妹的整個世界,把我們從哇哇墜地送到了不惑之年,送到了大江南北,也把自己送到了年逾古稀。當我想要把金黃的稻谷交給鄉親們去收割時,父親說什么也不愿意。他說,風寒料峭、凍土未松就趕著牛兒犁耙了三遍,每畝挑了三十幾擔牛糞,噴霧了三次農藥,風里來雨里去,每一粒谷子都凝結著他的汗水和心血。
稻子未完全熟透,我一再慫恿父親早點收割,我的假期有限,拖不得。收割完玉米棒,我和父親一前一后抬著打谷機去田里,沒走幾步,打谷機不足一寸的擋板摁得我肩膀鉆心地痛。我問父親痛不痛,他說沒感覺,我說痛。父親邊走邊說:“在你這個年紀,我一個人扛上打谷機,里面還要盛一籮谷子,去年就是你媽幫忙弄上肩后,我一個人扛到田里來的,你這干部當得沒肩膀了!”
我愕然,臉上火辣辣的,不再言語。我知道:我壯年,剛剛39歲,父親老了,已過72了,我120斤,父親95斤……
我一路齜牙咧嘴、踉踉蹌蹌把打谷機抬到田埂邊,金燦爛的稻谷顆顆金黃、粒粒飽滿,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齊刷刷地立在田壟里,低眉垂腦、迎風頷首,用綿密、低調、實沉和飽滿的姿勢,揭示著村莊最鮮明的主題。父親伸直腰桿咳了咳,像是此時的三軍司令,豪壯感在皺紋里升騰開來,兩眼貪婪地注視著田野,氣宇軒昂地背著手,朝稻田深處走過去、轉個身,看看稻黃,又走回來、再轉個身,無比欣慰地對我說:“你看,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單這幾壟2畝8分田,就要收四千多斤谷子,夠吃上五年哩!”接著又說:“種田作地好,田土不坑人,你給它多少,它就還你多少!我看,你還是弄點去四川,不花冤枉錢買米。”我不屑一顧地回答:“天山路遠,你拿給我都不要,今年是最后一年,明年再種,我把犁耙谷籮給你燒了,又不是沒吃的,種那么多喂豬喂牛,劃算嗎?”
父子倆割一陣打一會,每兩個鐘頭就能打一擔。父親取下擋板裝籮,一擔150來斤,我挑了挑,雙腳打顫,父親又捧出了些,百把斤左右,感覺能挑走。晌午時分,父親挑了滿滿一擔,我挑大半擔,他不緊不慢走在前面,谷籮隨著他有節奏的步子明快地一晃一悠,籮索在扁擔兩端發出吱嘎吱嘎聲,父親越走越遠,我落在后面高一腳低一腳,越擔越沉,越落越遠,沒挑多遠我就放下擔子休息下。父親看我落遠了,放下自己的谷籮回過頭來幫我挑。我空手空腳走在他身后,看著他前傾著身子,挑著谷籮爬坡越坎晃晃悠悠的背影,草鞋腳印一步緊挨一步地踩在雜草上、留在青石上,汗珠子順著發際,沿著老年斑、青筋滑入脖頸,濕透衣背,滴在地上,在青條石和土路上砸出了一個個菊花型的濕印子。我眼冒熱淚,喉嚨發堵,不是滋味。兩里多的爬坡路,父親和我上下渾濕,汗如雨下,放下擔子,我全身癱軟在地,父親像上了發條,滿手掌抹下汗水,轉身曬谷子去了。
連續干了一周,父親不緊不慢,周而復始,平靜而自然。白天割谷打谷,回到家曬谷,晚上風車揚谷。我咬牙堅持,最磨人的第二、三天,身體到了極限,由于挑擔上坡,屁股尖和腳趾頭都疼得抽搐,肩膀皮磨掉了,火辣辣地痛,雙手端碗都不聽使喚了,手掌磨了好幾個血泡,嫩肉碰到鐮刀把觸電般鉆心地疼。第一天我穿著迷彩服,裹得很嚴實,怕谷穗碰頭劃臉發癢,怕滾燙的烈日把皮膚曬傷了。第二天就只穿短衣短褲了,在勞作面前,似乎沒有什么比切膚之痛更要緊、更磨人的了。父親見我累極了,叫我在田埂上休息,我割一陣打一陣坐一陣,似乎哪兒都痛,哪兒都不對勁,哪兒都用不上力。難以名狀的疼痛感,真真實實地給了我二十年前火燎火急急于逃離這片土地最直接、最具體的答案。
山里的天氣陰陽不定,明明晴空萬里,時常會一聲霹靂暴雨如注。有時剛一到田里就下起了雨,父親和我飛奔到家,手忙腳亂收谷子,娘一個人燒火做飯打豬草翻谷子,稍遲點,干谷子變濕谷子,白勞一場。有時剛剛攤開曬好,一下烏云密布,又只有裝筐,太陽出來又要折騰。父親沒有怨言,似乎是他預料之中。他說:當農民就是要經得起折騰,折騰多了就習慣了,打谷子收谷子要靠運氣,運氣好折騰少,運氣不好,有谷子折騰也是福氣。當年搞躍進干集體,就是沒東西折騰,餓死不少人。而今,作田種地多好,天不管地不管,下地就有收成,種田還拿補貼,不但不交皇糧國稅,還補幾樣錢。
秋風吹黃了稻谷,田垅里堆滿了蘑菇一樣的草垛。這次農忙我沒幫上多少忙,似乎越幫越忙。我已經二十年沒干農活了,那天挑了百來斤谷子,挑到半路上累極了,腳下一個趔趄,谷籮滑落在路邊的水田里。我把倒在水田里的谷子盡量捧到谷籮里,剩下那些混在泥巴里的就不要了。父親放下擔子心疼不已說,“你看看,都已經到嘴的糧食了,怎么能說不要就不要呢?我天寒地凍,三犁三耙,抹埂儲水;清明下種,三起三落,浸種催芽;拔草除害,三進三出,追肥灑藥……能不要嗎?”父親回家拿了板鋤來,一粒不少地把倒地的谷子連同泥巴挖了回去,曬在竹篾上,待到泥巴曬干了,成了粉末,再用風車揚出來。
收割接近尾聲,夕陽西下,裝完谷籮,父子倆累得坐在田埂邊的草垛上抽根煙,父親望著山外,對我說:“伢子,你看,從這向外沒有大山阻擋,躺在這里,前靠清泉水、后倚大青山、頭枕良田埂、腳向大縣城,這田埂邊上應該是個上好的墳地,風水差不到哪里去,我百年后就在這兒了,保準你們今后家業發達。國家政策田土三十年不變,這田還得種,不種田荒了風水就變了,到時到哪去找這么好的地方。”我驚愕不已,悵然若失,哀從悲來。
猶記當年稻草垛,轉眼已是白頭翁;人生七十古來稀,命不由人道不明。歲月真是一把無情的刻刀,年復一年地改變父親的模樣,似乎轉眼就讓他溝壑滿臉、兩鬢滿霜……
很多時候我責怪父親生賤,天生勞苦命,罵過之后,心里又很難受,我知道我勤勞的父親,他也是為了掙得生命的一片光景。我猛然覺得,在年逾古稀的父親面前,不論吃苦還是人生,于我而言,父親是我一生的玉皇大帝,無限可尊、無限可敬、無限可畏,我一輩子都無法翻越和領略,盡管他沒有文化,言語不多,但他高大、實誠,身教重于言教;對于歸宿,父親又是如此的坦然,坦然得讓我心驚、讓我后怕,坦然得離不開那一方田埂。
稻田無言,卻又千言。立在曠野的田疇深處,我忖著一肚子心事,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和輕小。想想,其實,回過頭來,歸根結底,我二十年前毅然決然急于逃離的這片土地,不僅是父親養家糊口安身立命了結心愿的“風水寶地”,也是我孤身在外行走江湖精神基奠的“定海神針”。于是,回到大西南城市上班,我靜下心來,下定決心,要在心里駐扎一片稻田,那片父親心心念念的田壟,那方父親幾十年來生生不息、念念不忘,耕種收割、天長地久的田埂,估且就叫做不忘初心,砥礪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