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居的地方,多有烏桕樹,在村口、在緩坡、在小溪邊,不擇地而生,遠近成林。
烏桕樹葉似杏葉,葉面有蠟質,比杏葉生得濃密。仲夏時節,烏桕樹冠下,濃蔭蔽日,農人耕作到正午,就在樹下吃飯納涼。午后,村婦們聚在樹下,一邊做起女紅,一邊張家長李家短,以銷永日。偶有花粉落下,人們才發現,烏桕又已著花,細黃嫩綠的穗狀花序,本無可觀之處,再藏在一片濃綠之間,就更不起眼了。
淘氣的孩子們不怕熱,常把自己曬出一頭的癤子來,可這無妨,他們會爬到烏桕樹上,采下嫩葉,直接貼在癤子上,半日即可化膿消腫。有時,就在他們伸手采葉時,也會被藏在葉子后面的洋辣子蟄到,灼痛無比,是可謂舊痕未愈,又添新傷??蛇@也無妨,他們多會找到進攻者,將其開腸剖肚,取其綠色經脈搗碎,敷在被蟄處,痛感頓消。找不到洋辣子,他們就地和泥,敷在被蟄處,效果似也不錯。
張裁縫也常來烏桕樹下做他的裁縫活。他原本是蘇州的一名大學教書先生,下放到這里,由于不會莊稼活,就選擇了家傳的手藝,穿針引線,為他人做衣。他為人謙和而不失精明,隨遇而安,因此上很快就和村人稔熟。適逢村學缺教師,村人知道他有學問就舉薦他,他卻堅辭不受,他說教師很是體面,而他的學問像烏桕子,有毒,只能爛在肚子里,教了出來,會誤人子弟的。
他沒有妻子兒女,一個人住在一間屋里,干干凈凈的。腳踩手搖臂移動,噠噠噠噠,布在他手下漸漸成形。他微笑著,似乎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有男子來,他一邊干活一邊說點男人間的話。有女人來,他就說些精致的笑話,或是奇聞異事,她們便張大著嘴圓瞪著眼,或是咯咯地笑到彎腰。也有孩子來,有老漢來有老婆婆來,他都能讓他們喜歡他。他不是裝的,他的性子是開闊的,容得下許多人、許多事。
也有善良的婆婆慈祥地看著他,他感知得到,卻不抬頭,繼續縫。婆婆說:“小張,你不討媳婦嗎?”老婆婆正要說是誰,他怕傷了女子的心,就說:“我有媳婦的?!碧嵊H的婆婆就同情地嘆息:“唉,這孩子苦??!”躑躅地去了。他就一直干凈著,喝水,干活,小爐子擺在屋外。
山菊花開時,村人已不再去烏桕樹下,而張裁縫還常來。他著一襲整潔的米灰色長袍,腳蹬圓口布鞋,背剪雙手,沐浴在深秋的暖陽里,一邊細看烏桕樹葉先由綠而紫、再由紫而紅,一邊低唱淺吟。只記得那些句子悲涼,像初冬的霜,讓人想流淚。烏桕數度紅綠,張裁縫漸漸老了,發中隱有銀光,如煙灰色。漠漠平野,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村外有一條古驛道,驛道上有座殘橋,橋邊有一棵烏桕。每年冬初葉落,干枯枝虬,蒼勁若梅,白色的桕子綴滿枝頭。寒鴉陣陣,采食其上,人來不驚。每年冬天,道上卻熱鬧了。總有一些陌生人來,一種人租住在村里,他們是來挖丹皮、做丹皮和收購丹皮的;另一種人就是來村子里收購桕子的,或一二人,或三五人,他們推著獨輪車,像水滸里智取生辰綱的景象。丹皮是中藥,清熱涼血,活血散瘀。桕子是拿來做桕蠟的。在石蠟之前有桕蠟,桕蠟是做蠟燭、香皂、蠟紙的材料。桕子的核榨出的油做油漆、油墨,渣子做肥料。
大學后我離家住校,回家張裁縫已經走了,他住過的房子堆滿了雜物,蛛網附塵。正是霜發桕紅時,一片片紅葉在微寒的風里翻動,偶爾落下一片,如一聲嘆息。樹下這個時候,烏桕樹沒人來了,幾只雞走過,被風吹翻著雞毛,嚇得咯咯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