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百態,唯離別是永恒的主題,人與人之間,尤其是親人之間,不管經歷了多少次的生離,最后等著你的肯定是死別。
自16年前送別了我的母親,我的生命里就開始了這個無法繞開的主題,這個冬天,90歲老父閉上了他疲憊的雙眼。又一次,這離別如鈍刀一般刺得人心痛,在如夢境般的恍惚里辦理后事的那幾天,總覺得這不是自己真正經歷的,感覺像是一種錯覺,一種誤傳,仿佛自己的親人還在似的。只有等到葬禮結束、眾人離去一人獨處時,尤其是在靜靜的夜里,再次確認了那始終不愿意相信的事實以后,才會悲從心起,感覺到這離別不僅是真實的,而且是不可逆的,如尖刀一樣直直地橫在你生命的那個特定的時段里,既叫你無可奈何,又令你束手無策。
相比于母親當年的急癥上身和四哥的意外突發,老父親的離去是從容而安詳的。他一直健朗樂觀,他的一生先后經歷了中華民國、解放前后、三年自然災害、合作社,包產到戶,改革開放,快1個世紀的經歷使他有了足夠的底氣看淡一切,近兩年來他常說感到體力不支,估計快要到大限之日了,那神情是云淡風輕般的自然,沒有絲毫的恐懼和遺憾,他以自己年屆90而自豪,也因不到70歲就四世同堂而深感幸福與滿足。他80多歲時還能看書看電視,2008年汶川地震的消息令他震撼,我回家時他還給我說要積極捐款,說這次是大災,很多家沒了。
記憶中父親的性情一直是沉默的,我出生時,他已經41歲了,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里,養家糊口的重擔壓得他沉默寡言,唯有不停地勞作,依靠完全在土里刨食的方式獲得糧食滋養兒女們的生命。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父親的笑容很少,在鄉間的小路上,我跟在他后面模仿著一個老農民雙手背后的拙態令他開懷大笑的時候并不多。父親做過最大的官是生產隊的小隊長,他一生敬畏土地,相信土地是有良心的,精耕細作是他作為一個農民的樸素理念。
他的一生很平凡,但是他留給后輩的財富很多。他一生與人為善,心底平和,沒有干過欺負別人的事情。他堅強面對生活的磨難,在無論多么困難的條件下,從不抱怨不低頭。他自尊自強,堅持自己能做的事情絕不麻煩兒女,以不影響別人的生活為考慮問題的出發點。給他買的吃的穿的,他總是嫌多余,他從來沒有說過啥不好吃,他珍惜這世間一切有形的物質和無形的情義。節日期間與我們閑聊,總是流露出“時代變了,社會好了,要認真干好公家的事情”這樣樸素的觀念。
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因為是女兒而備受父母和兄長的寵愛,在這樣“重女輕男”的家庭里長大,練就了我自信樂觀,藐視一切的大無畏氣概,現在都強調原生家庭對一個人后天的影響,我想我從我的原生家庭里得到最多的就是親人之間的愛和包容。從記事起,我的周圍就環繞著父兄最無私而寬厚的愛,現在想起來全是自己任性霸道的記憶,而四個哥哥都顯得那樣的軟弱和好欺,長大了自然知道這是親人之間最珍貴的情義之所在。
按照自然規律,我的未來還要經歷很多次離別,雖然自己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從經歷過的那一次次離別中都感受到了命運的強悍及個體的無奈。只是,一想起每次從心底升起的撕扯般的疼痛,還是希望這離別能夠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