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春,一個平凡的夜晚,桃花開得燦爛,我來到人世。上小學時父親為我取名為“穎”。父親不止一次對我說,給你取名為“穎”,是想你“錐刺囊中,穎脫而出”。這似乎是韓愈《毛穎傳》里的一句話。在這個學名之前,父親一直叫我“夷群”,那種盼望自己女兒出人頭地的渴望如此**裸,毫不掩飾,以至于多少顯得自私。我頂著這名字被叫到六歲多,后來父親實在是不好意思了,才給我改了名。我想父親一定在我身上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父親不止一次和我談起自己年輕時的往事:上學時住在學校,由于家貧置辦不起被褥,冬天只能把床單鋪在光床板上,睡在上面縮成一團;每周回家背一次饃,回到家里卻常常無饃可背……
父親是老三屆,高中畢業不能考大學,于是回家當了農民。每天在地里干完活已是黃昏,別人都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了,饑腸轆轆的父親卻獨自一人徒步很遠,朝著和家完全相反的方向跋涉。父親的目的地是一面大坡,坡下是城市,霓虹閃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繁華喧鬧。坡上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一道坡連接著鄉村和城市,貧瘠的現實和豐腴的理想。父親總是在坡上呆呆地看著城市的燈火,站累了就在路邊坐下來,坐很長時間,出神。父親艷羨,憤怒,痛苦,失落。他在心里一遍遍喊著:“總有一天我也要做個城里人。”這是父親最初的夢想。
父親從那道大坡再走回家應該已是夜深了,然而父親不知疲憊,也不敢疲憊。正是這個夢想讓父親在干了一天的重體力活后還能挑燈夜讀。果然,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恢復高考制度后,父親考上了大學。大學期間父親自奉甚薄然而讀書不輟,哪怕每天為了減少開銷只能在宿舍白水煮掛面也不改其樂。每次期末考都是門門功課優秀然后順理成章留校,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全家都變成城市戶口。這是父親最輝煌的一段歲月。全家人搬到城里的那天,父親笑得像個孩子。
父親自幼家貧,這給他帶來很大的精神創傷,即使后來全家搬來城里,生活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父親仍然非常節儉,且非常努力地賺錢。每年寒暑假,都是別人休息玩樂的時間,但父親從不休息。在那些最炎熱和最寒冷的時日,我們和媽媽都在家里宅著,父親則出去講課,從不間斷。父親每天騎著自行車去上課,去時要下道大坡,這個并不難,甚至很輕松,難的是回來時要上這道大坡,很長很長的大坡,人走上來都不容易,父親還要推著自行車一起上坡。夏天回家之后父親常常被強烈的陽光曬得面紅耳赤,后背被汗水濕透。冬天下雪之后坡上容易結冰,自行車就會常常打滑。記憶中印象很深的一次,大雪紛飛的一天,父親出去講課遲遲不歸,母親在家里左等右等,坐立不安,實在放心不下冒著風雪跑去找父親。兩個人回家后,父親身上滿是泥污。不難想象父親那天推著自行車上坡,摔了多少次。
關于父親,我能想到的首先是這兩道大坡。大坡是父親生命中的一個隱喻。父親順利考上大學,乘風破浪,意氣風發,全家人從坡上的鄉村遷到坡下的城里;然而到城里后,父親卻還是要爬無數的坡,似乎命中注定要櫛風沐雨,負重前行。人生實難,不由人不如是感嘆。即便如此,父親也仍然熱愛著人生。父親說,自己最喜歡刀郎歌里的一句歌詞:“就算生活給我無盡的苦痛折磨,我仍然覺得幸福更多。”讀懂父親,使我多了幾分對生活的孤勇。
上學時讀過朱自清的《背影》,對于那個蹣跚地爬月臺的背影總是難以忘懷。很多年后,看余秋雨的書,他把這解釋為“情感的直覺造型”。關于父親,我最難忘記的“情感的直覺造型”有兩個。一個是他早年在大坡前心里的嘶喊,還有就是自行腦補的父親推著自行車雪后爬坡屢爬屢跌的情景。后來,看汪曾祺的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說他小的時候,在春天的田野里父親和孩子們一起放風箏;他十幾歲時就沒大沒小,和父親一起喝酒。汪父常說的一句話是:“多年父子成兄弟。”看了真心羨慕。我的童年并不完美,也曾羨慕過別人的父親。然而隨著時光流逝,我越來越理解了父親。
或許,每個人心里都有那樣的一道或兩道坡。或許,人的一生就是一個不斷爬坡,下坡,再爬坡的旅程。我愿意把那兩道坡永遠揣在心里,激勵自己振作起來,負重前行,替年老的父親擔荷一些什么,就像父親當年為妻子兒女擔荷家庭的負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