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對死亡,是在讀高三的那年冬天。
一個夜晚,我和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去看望姥爺。那天的雪真大啊,大得看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田野,宛如走在虛空混沌中。母親一言不發(fā),默默趕路,我緊緊地跟著。仿若走了一個世紀那么久,終于到姥爺家了,終于到姥爺?shù)拇策吜恕N医辛艘宦暋袄褷敗保褷敳徽f話;我又叫了一聲“姥爺”,姥爺還是不說話,一顆大大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滾落下來。那時,姥爺已經(jīng)不能講話了。我們坐在旁邊,默默地陪了他一宿。
天亮的時候,姥爺突然開口了,雖口齒不清,但講話的欲望非常強烈。母親附在他的身旁,一字一句地向我轉(zhuǎn)述。姥爺說,床褥子下藏了300塊錢,等我考上大學后,給我做路費。
第二天中午,姥爺走了。那300塊錢,我一直帶在身上,帶了許多年。我知道,這一生,姥爺都會在冥冥中眷顧我。我活得好好的,學習、工作,一天比一天進步,就是對他最好的告慰。
母親的首飾盒里,有一只翡翠手鐲,印象中,她從未戴過,只在陽光和暖的午后,偶爾拿出來,把玩一番,然后再放回盒子里。我小時候,那個首飾盒總是被放在高高的衣櫥上,頗添了一層神秘感。等我長大后,母親才將背后的故事細細道來。
母親小時候,曾有一段時間寄住在她姑媽家。姑媽沒有子嗣,視母親如己出。姑媽最喜歡給母親扎辮子,變著法兒地扎,紅頭繩、綠頭繩,買了一條又一條。那是她表達寵溺的最好方式。
母親說,兒時印象最深的場景就是,坐在院子里,姑媽給她扎辮子。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咿咿呀呀地哼唱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歌謠。不知何時,夕陽的余暉就灑了滿地。
不覺間,母親長成了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一年春天,去姑媽家走親戚,臨別時刻,姑媽從抽屜里拿出一只手鐲交與母親,說,希望母親嫁個好人家,一輩子吃穿不愁,萬一哪天她不在了,就看看這鐲子,記得要好好活著。
一晃,母親今年已經(jīng)五十五歲,她姑媽早已去世。五十五歲的母親,沒有了二十五歲的容顏,卻依然有著二十五歲的精神頭兒,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心,對任何事情都還有著“推倒重來”的勇氣。母親常常說,活著的人,怎么能讓死去的人失望呢?
頭段時間,寫作圈內(nèi)一位作者去世了,剛滿三十二歲。她患了一種很復(fù)雜的病,治愈率非常低,一年中至少有大半年的時間要在醫(yī)院度過……噩耗傳來,作者群一片感慨,紛紛表達不舍之情。當然,最痛的,還是她的母親——那個給了她生命又眼睜睜看她離去的女人。可是,她的母親比大家想象的要堅強、達觀。她專門注冊了微博,記錄女兒離世后自己的生活——寶貝女兒走的時候說,媽媽,不要哭。好,媽媽不哭。寶貝女兒,今天是情人節(jié),媽媽第一次收到爸爸送的花,很開心……
最令人動容的是,業(yè)余時間,她母親開始閱讀、寫作。用她的話說,要把女兒丟掉的筆重新?lián)炱饋恚还P一畫,替女兒走未走的路。
史鐵生的小說《奶奶的星星》里,奶奶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多了一顆星星,給走夜道的人照個亮兒。你信嗎?我信。逝去的故人,一定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以另一種形式守護著我們。而我們,對他們最好的緬懷,就是認真生活,好好生活。
希望我們?yōu)楣嗜肆飨碌臏I,除了寄托哀思,還有另一層意思——喜極而泣。看,今年的我,比去年,又向前邁進了一步;今年的我,將去年的我,遠遠地甩在了身后。親愛的你,會在遠方為我開心嗎?
再見。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