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p>
這是明朝詩人于謙著名的《石灰吟》。其實燒石灰的材料除了石灰石還有很多種,石炭就是其中一種?;蛘哒憬贾萦惺沂偈浚庞檬沂剖摇T谇匕蜕絽^,石炭居多,燒石灰的材料大部分取自當地的石炭。但無論石灰石還是石炭,燒成了石灰,都是白色的,留下的都是磊落的襟懷做人的一片質樸清白。
冬天了,念這首詩,總想起一些和炭有關的往事。
那個時候冬天的氣溫比現在要寒冷,風刮在臉上,像冰渣渣硌著硬硬的生疼。但穿在身上的衣褲通常只有一條絨衣絨褲套上薄薄的單衣單褲。上衣短翹翹的,瘋起來,肚臍眼腰身都露在外邊。氣溫寒冷,心里并不覺得寒冷,全身暖融融的,只覺得雪下得不夠深,風吹得不夠猛。雪下著嘻嘻哈哈的笑聲,發出嘰嘰吱吱的歡鳴。手腳凍得通紅,吸嚕著鼻涕,也不肯到屋里烤一烤炭火。晚上洗腳,父親總能從脫下的鞋子里面摳出一點雪漬,襪子擠出腳臭的味來。泡了一天的腳板晾出來,腳底是一層薄薄的白皮。睡覺后,父親把鞋襪擱在爐子邊上,早晨起來又是干爽爽的了。因為有一爐好炭火,父母就隨我們由著性子嬉鬧,在雪地里打鬧出一片雞鳴狗吠鳥啼的生氣,摔出鼻青眼腫傷筋動骨的淘氣。
炭火爐子是黃泥糊的,放上一些鹽,揉出了黏性,摁在爐壁上。爐面的地上鋪有青石板,用來煨茶煲湯。爐眼先用鋼釬和鐵勺掏出一個雛形,底部留下一個爐門,兩個人合抱著粗圓木哼哧哼哧費力地插進去鑿通,向四邊靠一靠,爐壁變得瓷實。再用抹子抹平搪滑。爐口的面糊的大,燃的火就大。農村講的是火大人畜旺盛,為了討個好口風,這火燒得越旺越好。勤儉節約的人家在別處儉省,這口炭爐卻是燒得越大越好。“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奔t泥就是這種泥高溫燒烤后的顏色。
農村家家都有炭爐。炭爐子沒有閑著的時候,爐坑里面生豆芽,生麥芽,窩豆醬,來得快?;蛘郀t邊生甜酒,做霉豆腐,不要幾天就起一層絨絨的白毛,就有了酒味和霉豆腐的香。小孩多的人家,炕尿布屎片,尿濕的鋪蓋架在風罩上,一會兒干爽爽的。遇著連陰雨,小孩的換洗衣服換不過來,搭在火爐屋里的晾衣桿上,第二天起來,衣服摸著像棉緞軟沓沓的舒適,有羊絨的手感。穿上這樣熨帖暖和的衣褲,小孩子就少了夜哭啼鬧,見人笑呵呵。炭爐一年四季都燒著,家戶人家用炭的量就很大,炭跟著漲身價,銷量好,盈利快。職業無論高低貴賤,只要有人需要,只要隨時有人求著,就是一個炭匠,就跟著有了臉面。
由于炭來得不容易,很多人家在炭燒過后,會用炭錘敲去外面燒過了的一層紅灰,剝除黑芯來,又架在爐子上燃燒。燒過了的炭果,倒在受潮的地面纏一纏吸水,倒在雪鋪滿的路上防滑,放在墻角面上掩稻谷草,放蘿卜防凍。
炭匠在村子里和騸匠篾匠土匠木匠一樣是個很受人尊敬的職業,有人遞煙,有人端茶。人遠遠地看見了,就有人點頭,熱情地打招呼。坐席坐上位,勸酒的輪流上,吃雞頭,吃豬肘子。
小時候覺得炭是好東西,能燒上炭就不錯了。后來知道了還有高一等次的煤。炭和煤是同血同宗的一家人。煤位于更深的地下,炭在地皮的淺出。有錢的殷實之家過年或者娶媳婦才會買上一車煤,來個有身份的客人燒起火臉上會光彩一些。但是我喜歡炭,炭在最艱難的歲月帶給了我們歡樂。炭讓我感到踏實舒心,這是煤所沒有的。
現在農村和城市一樣,用電、煤氣和煤塊。而石炭因為硫磺煙子太重,不環保,也沒有現在的燃料方便,就沒有人破土取之。幾年前回巴蜀老家時,樹已經葳蕤茂密,成了一片華蔭如蓋的森林,再難找到一口裸露的洞口。炭匠這個職業因為沒有事情可做,就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炭在土地的深處,哪里才是它該去的地方,煤以后也要回到同樣一個地方。
炭是故鄉留在心中明亮的溫暖,是來自土地內部涌動的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