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年輕時在村里做會計,一絲不茍是出了名的。那時候,一村人在生產隊里吃大鍋飯,日子過得都窮,一分錢恨不得分成好幾份用。勞動一年的工分除去口糧后換算成錢,大多只有薄薄的幾張毛票。這幾張薄薄的毛票,鄉親們看得非常重,父親也看得非常重。
那時候每到年底,別人的父親都是忙活著掃屋過年,我的父親卻是一天天趴在賬本上對賬,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核對。父親說鄉親們掙分錢不容易,不能有半分錢的差錯,都等著這錢過年呢,我得快點弄利索了才行。父親干會計的那些年,他經手的賬目都是清清楚楚的,深得鄉親們的信任和贊賞。
后來父親不做會計了,也就不再記賬,直到我六歲那年的一次手術。整整二百元的手術費,在當時可是一筆嚇人的巨款。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村里人勉強能填飽肚子的情況下,哪家也沒有多余的錢外借。那幾天,愁腸百結的父親借遍了附近的村子,攥在手里的毛票加起來也就十幾元錢。最后,無計可施的父親硬著頭皮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去了大隊部借錢,聽完父親的來意,看著父親淚濕的雙眼,大隊負責人二話不說,把鎖了好幾道鎖的柜子一道道打開,把里面所有的錢都劃拉給了父親。父親把這些錢放進貼身的衣袋里用雙手捂著,一路上涕淚橫流。回到家的父親專門找了一個新本子,用鋼筆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借大隊200元”的字樣,后邊寫好年月日,然后又把借鄉親的幾元幾角幾分都一一排在了后面。
這二百多元的借款,讓我成功地做了手術。我康復以后,肩上扛著巨額債務的父親開始拼命干活。他和母親除了種家里的人口地,還起早貪黑地開荒,養了一大群羊好幾頭豬。那幾年我很少見到父親,因為他忙得好像連回家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只有在年底的時候,黑瘦的父親才會在家里多待幾天。他把一年攢下來的錢按著賬本上的記錄,先還了鄉親們的零碎錢后,再把幾張整錢送到大隊部。
父親把大隊里的欠款全部還清的那年,他窄窄的腰板明顯地挺直了起來。后來我們這里城市大開發,父親不分白天黑夜地開著拖拉機跑工地拉土,家里的經濟狀況越來越好。父親雖然一直保持著記賬的習慣,但是后來的這些賬本已經不是借款了,它只是一本本家庭收入支出明細賬。我們兄妹五個相繼上學讀書和結婚成家,一次次掏空父親賬本上的數字,父親再一次次把賬本上的數字填滿。當最小的弟弟也結婚成家以后,父親賬本上的數字也就真得所剩無幾了。
這幾年,年齡越來越大的父母親,頭發雖然越來越白,眉頭卻越來越舒展,因為父親的賬本上記錄的都是他們的養老錢了。嶄新的賬本上除了記錄我們兄妹幾個過年過節孝敬的之外,“國家還給俺發工資了,月月都有,年年都漲。”這是父親給我們“炫耀”時經常說的一句話。父母親六十歲開始,每月有了新農合保險金,七十歲之后,他們的賬本上每年又多了八百元的養老金。
城市化建設把父母“趕”上樓十多年了,他們原來夢想中的“電燈電話,樓上樓下”早已成了現實。現在,村里每年發放的“個人養老錢”,從剛開始的三千多元,已經漲到了現在的五千元,村里對個人年累計超過萬元的醫療費,除國家新農合報銷大部分外,對沒有報銷的部分還報銷百分之八十……
從青年到老年的四十余年時間里,每個春節,父親總是把他的賬本翻出來看,一是感恩,二是盤算著怎么節省點才能讓日子好過些。而現在,除了感恩,他開始用他的賬本給后輩們展示幸福的生活。“俺的賬本基本體現了大國和小家的經濟發展軌跡。”老土了一輩子的父親說出這句文縐縐的話時,我們極力地給他點贊。他的幸福,不光是寫在那張皺紋縱橫的臉上,也記在了這幾年那些嶄新的賬本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