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每年“三夏”“三秋”農忙,我們中學生總要下鄉,開始是早出晚歸到附近生產隊拾麥穗、捆稻什么的,后來是拿著被頭鋪卷乘船去遠的農村。初三那年,破天荒地第一次要求我們“三搶”也下鄉,去很遠的天馬公社廟頭大隊。那兒離青浦縣城比到松江的天馬鎮上還要近,而且水路更方便。那天清晨天未亮,生產隊來通知,去六七個學生幫忙拉纖去青浦繳早稻谷。挑“模子”大一點的學生,他被率先選中。那時候根本不知道路有多遠、多長時間回來。人多活不重,兩個小時就到了青浦,讓他們享受了小團體的自由快樂。接下來是用山巴把谷弄到栲栳里,由幾位農民肩上跳板過磅,這是技術活。但大家開始肚子餓了。活干完了,臨時船老大說,我結賬去,你們附近兜兜看看,吃點早點,一個鐘頭后開船。分開行動后,學生們最無能為力的事情出現了,肚子很餓,好像難以堅持,周邊早點攤香味很濃,可是他們都沒有帶錢。本來勞動的衣服多有破洞,有一點點錢也不會隨身帶的,又因為貧困,所以沒有買零食的習慣。只有一個學生袋角中挖出2分錢。他們買了一碗淡豆腐漿,每個人喝上一口。2分錢也只能買一碗淡豆腐漿。他們沒有一個人提出向雖然同船但又不熟悉的農民借錢,何況當時的農民不一定有錢。于是他們期盼著早點開船回來。
他就這樣餓著回來了,餓到他胃痛得無法進食。他后來去了北大荒。幾十年來他一直認為這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餓。
他是孤兒。三年困難期間,他父母變賣掉房子送他上火車到松江的叔叔那兒,不久他父母餓死了,他就一直跟著叔叔過。因為比我們大兩歲,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老吳。“文革”后期,我們年級還沒有輪到分配,有好多人去高年級組報名,積極要求參加北大荒戍守邊疆。老吳平時跟我關系很好,那天他特地到我家,動員我一起去北大荒,他說,他鐵定心走了,希望我這位好朋友一起去,我們可以一起為阻止蘇修侵略、為北大荒多出大豆干點實事。說得我心軟軟的、熱熱的,我口頭答應了。可是第二天我猶豫了,推說我媽不同意。
這一別,就是一生。
后來他總跟我說,松江,他總是會回來看看的。他在那干得很好,早就提干了。也因為此,知識青年大返城時,他是在編干部而不能回來。他的戀愛對象是比他小了好幾歲的上海姑娘,他想方設法讓那姑娘先返回上海,可那姑娘一回上海就失去了音信。他一個人孤單地在那兒的狀況一直讓我有種負疚感。多年以后,他終于跟我說,他女兒大學畢業了,他想讓他女兒在松江工作,那樣的話他退休后就可以在松江安度晚年。我一口答應聯系,并一口允諾我會全力照顧,住我家沒問題,不住我家周末可以過來改善伙食,而且巧的是,松江真有一個招錄組在東北招教師,她女兒的各個條件都符合。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女兒早把檔案投在了珠海,珠海方不肯退出。這讓他失去了晚年在松江定居的唯一條件。
女兒工作后不久,他說會馬上到上海來會會朋友。不久有同學說他已經在上海了。我想,我們幾十年后終于可以見面了。他后來一直不到松江,我就想,與你上海的戰友碰面總得有個了斷吧。后來聽說他到了上海,可是沒有傳來任何一點聲音。再后來打聽到他已經回東北了。我就有點不開心了,你再忙總應該到你日思夜想的松江來吧?與我這個老同學碰碰頭聚聚吧,看看松江的變化吧,怎么有點不盡情理了。可不久后意外地傳出他因病亡故了,這更讓我感到突然和惋惜。原來,他是有準備到上海先看病的,幾番檢查查出他已經是晚期肝癌后,馬上改變了所有的計劃回去安排自己的后事了。一兩個月后,他就這樣離開了人世。悲情的是,條件和環境允許他回松江后,他卻再也沒有回松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