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躺在桌子上那半塊烤紅薯,奶奶用毛巾蘸蘸還在眼眶里堆著的淚水,轉身進了臥室。她沒想到,這頓早飯吃得這么倉促,孫子連一塊兒烤紅薯都沒來得及吃完,就踏上了離家的路。
那塊兒烤紅薯剛從鍋底下拿出來時,奶奶還滿眼親昵地看著孫子,看他被紅薯燙又不愿扔下,只能在雙手之間交替放置的窘迫場面。孫子一點點剝開紅薯,上去啃一口,被燙得臉發紅、淚汪汪,卻只能“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因為舍不得吐出來。這一幕仿佛就在奶奶面前,可燙人的紅薯早已變涼,孫子也將飛向遠方。
臘月二十八夜里,奶奶不敢睡熟,因為兒子白天已經打來電話,說深夜到家。她怕爺爺的呼嚕聲太響,淹沒手機來電鈴聲;她怕自己睡得太沉,忽略沉重的敲門聲;她更怕夜里的風雪,阻擋了兒子一家的回家路。
兒子一家每年回來一次,通常待不到一周。老兩口在新年之前幾日,就把該置辦的年貨準備妥當,等著兒子一家回來過年。兒子做人節約,不讓買奢侈年貨;兒媳做事勤快,要把衛生收拾利索;兩個孫子是“吃貨”,頓頓葷食要上桌。老兩口把這些瑣碎事兒牢牢記在心里,雖然頭發漸白,年紀漸長,喜歡忘事,可是這些細節卻從未遺忘。
奶奶在床上翻來覆去,惹得爺爺很不高興。爺爺發出一聲唏噓:“還沒睡呢?聽說夜里有雪,說不定他們什么時候能到家呢,睡吧!”奶奶裝作聽不見,也不回話,兩只眼睛在黑夜里發光,向窗外望去,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不知不覺中,奶奶帶著美好的期待進入夢鄉。
砰砰砰!“開門,我們回來了……”清晨,奶奶在睡夢中驚醒,慌忙從被窩里爬起來,穿上衣服,一邊高聲喊:“來了來了,別慌,這就去給你們開門!”爺爺比奶奶年長幾歲,冬天有些行動不便,就披上外套,坐在被窩里,用目光等候。奶奶打開門,迎著兒子一家進屋,還不忘記關切詢問:“不是說夜里到家嗎,是不是路上雪太大,堵車?”“是啊,堵了好幾個小時,在路上都急死了!”
爺爺坐在床上,也大聲喊話,用聲音招呼著回家的親人,“在車上肯定沒休息好,你們先去睡會兒覺”,又叫小孫子快來自己被窩里補補覺。在我的印象里,二老身邊似乎沒有缺少過孩子的陪伴。二姑家的一個女兒、大姑家的三個女兒都曾在爺爺奶奶家寄居過一段時間。但現在小孩子慢慢長大,回到父母身邊上學,爺爺奶奶身邊頓時冷清許多,昔日的含飴弄孫到現在二老相依為伴,情景確實有點凄清。
時間快到中午,兒子一家休息得差不多,精神緩過勁兒來,奶奶便開始準備午餐。農家飯菜,算不得豐盛,但畢竟勞碌一年的家人回來,總要見點雞魚肉蛋。飯桌上,一家人圍坐一起,聊聊家長里短,談談收獲和牽絆,屋外是冰雪天,屋內氣氛格外溫暖,暖得屋檐下的冰棱都加快了融化的速度。
吃罷午飯,兒子照例到村子里走動走動,與一年不見的村人打個招呼。過年了,平日里死氣沉沉的鄉村突然煥發出生機活力,從村子里走出去的孩子,又從四面八方回到夢想開始的地方。無論是在外讀書學習,亦或是工作生活,哪怕你在外面是多么得疲憊和不堪,回到這兒——生你養你的小村莊,都可以放下心理上的包袱,享受生活饋贈給我們的樂趣。村莊,是我們心靈的天堂,也是我們魂牽夢縈的地方。
大年初一到初四,兒子一家終于走完親戚。初四晚上,一家人又相聚在離別的十字路口,爺爺和奶奶又將站在人生時光的末尾,翹首祈望下一個春節。今夜,是奶奶這個春節最后一次為他們做飯,也是爺爺這個春節最后一次摟著心愛的小孫子睡覺。過了今夜,剛注入活力不久的鄉村又增添一對留守老人,而且隨著春節的逝去,鄉村漸漸變得老態龍鐘。想看到它的再次煥發,我們需要等到下一個春節。
第二天早晨,奶奶拉著小孫子,遞給他一塊兒烤紅薯。這是家里剩下的最后一塊紅薯,孫子想吃,就放到地鍋下面烤了。可是小孫子剛吃下一半,就聽到父母的呼喚聲,他默默將紅薯放在桌子上,依依不舍地跟爺爺奶奶告別。二老站在門口,滿臉沮喪,尤其是奶奶,剛看到汽車遠離,就轉身走開,不想讓親人看到淚水打濕臉龐。
“每年都是這樣,晚回,早走,年啊,只能過一半兒……”奶奶瞅著半塊兒烤紅薯,說出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