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著,只做了兩件事,逃離與尋找。
蕭紅,在這一片秋深的濃厚里,她是開得熱烈的五角楓,紅得熾烈,卻經不過越來越真實的寒硬,從枝頭跌落成泥,成為一枚記憶。
從生至死,她都在追尋,一種叫作所謂幸福、所謂平靜的東西,但窮其一生,都未尋得。
在她出生的家庭里,如果不是祖父,難以想象她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自私的父親、冷酷的母親,甚至頻施淫威的祖母,無一不是充斥著寒意。只有祖父,似呼蘭河畔一縷陽光,恰如其分地撲打在她心上,才讓她得以在最小的時候蹲在時光里,感受這難得的暖意。有東升就注定了要有西落,祖父愛她的時光在她并不漫長的人生中實在短暫的讓人稀罕,讓人唏噓,不忍去描述。那些伸出五指卻抓不住的回憶,成了每一處瀕臨絕望時,她唯一記得住的溫暖,那兒的名字叫故鄉。
但故鄉,隨著祖父的過世,她開始奔波在了路上,背井離鄉,不再有故鄉了。呼蘭河里的一切都是她平靜的筆觸下描畫出的一幅有聲有色的畫卷,在她的指引下,人們紛紛來到呼蘭。
“我沒有家,我連家鄉都沒有。”她在《苦杯》組詩里這樣寫道。
原來,她對蕭軍的愛遠不只是窘迫時一種不得不的抉擇,而是她真的早已無路可退。在這一片黑暗的絕望深處,蕭軍,這個男人終于讓她可以跟故鄉說一聲再見了。
從祖父離世后的出走,都是為了離開冷冰冰的沒有愛的家,只是這一路的逃離都不過是換了一種形式的羈留。不管是表兄陸振舜還是汪恩甲,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不曾讓她與她的家庭真正分離,這份暖看似伸手可觸,可實際上卻遙遠得把她剩作了一人。
東興旅館是一座逃不開的牢籠,汪恩甲的一去不回,讓本無親可依的蕭紅徹底淪于絕望,逃不出去,留不下來,吃食都已經是一個極大的問題,更何況肚子里還有另外一個小生命的孕育。她沒有體味孕育生命美好的機會了,饑寒交迫、心靈無依是無比現實的問題,也是她最恐懼的事情。她總在尋找一種溫暖,但所得卻是隱匿無蹤。越恐懼,越遭遇。
無疑,此時,蕭軍的出現就像一道暖陽,照亮了蕭紅昏暗動蕩的人生。
這個男人與她和她的家鄉在這一次見面之前毫無瓜葛,盡管身懷六甲、模樣慘淡,但蕭紅依然綻放出了她最動人的一抹顏色,走出了她真正離家出走的第一步。終于,與呼蘭的人與事不再有所糾纏了。
在呼蘭與祖父共同生活時,她感受到的是任性的小兒女在祖父疼愛下發自肺腑的歡快。只有在這一段時光里,她才寫下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是那么的自由。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朵謊花,就開一朵謊花,愿意結一根黃瓜,就結一根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根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地飛,一會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墻頭上飛走了一只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這樣歡快肆意的記憶。
隨著祖父的離世,她開始了一去不回頭的逃離。那些自由活在了記憶里,一去就沒了影跡,遍尋不得。
從此,她離故鄉又遠了一步。
她說,我沒有家,我連故鄉都沒有時的凄涼見文可知,卻不能體會這深深的悲涼。一個人沒有家,連故鄉都沒有了,便沒有根了。
即使她知道蕭軍有家室依然頭也不回地投向了他的懷抱,因為除他之外,她已真的無處可去,無人可依了。
她的一生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向死而生,她用兩件事延續了這段并不算太長的生命旅程,一是寫作,一是愛情。好在,還有寫作,至于愛情,過于慘烈。
所以,一經蕭軍,那些本不算美好的日子,蕭紅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比任何人都更怕失去了他,才會極度珍惜與他一起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是與寒冷、窘迫、饑餓為伍的,常常連住所都不能解決,兩個年輕人就流浪在街頭巷尾,長時間的游蕩,她經歷著寄人籬下的為難。
在不良的環境下導致的直接結果是,蕭紅的身體長年處于蒼白和病態,在生完了第一個孩子之后,不再具備養育能力。而長久的饑寒交迫也令她無法做出一個母親應該持有的態度,又或者,是基于對孩子父親的某種怨恨,終于這個孩子她并沒有留在身邊。有很多揣測,有人說,是蕭紅自認在自我溫飽都不能解決的前提下,殘忍地將孩子送給了別人;還有一種說法矛頭則指向蕭軍,說是蕭軍作主將孩子抱人撫育。具體是哪一種,到今天已無從考證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蕭紅,失去了為人母的機會。
蕭紅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并不怎么盡如人意,她不算漫長的一生里,喜悅就如煙花,又若流沙,她每每想用身體去挽留,這一切都會毫不留情地棄她而去,她又一次跌進無盡地深淵,從頭開始,直到,此生終告別,不必再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