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午后的陽光灑了一地,暖暖的。
母親念叨了許久,想去公園轉轉。我推著她,道路旁的電動三輪車上,有個老頭吆喝著“紅薯饸饹”,母親盯著那個瘦削的老人看了一會,說,你爸爸要是還在,一定會趁著天氣好,壓一床子紅薯饸饹,把你們兄妹叫到一起,熱熱鬧鬧吃頓飯。他不在后,你們許久都沒坐在一起吃飯,連饸饹床子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以前的冬天,像這樣的晴好天氣,父親早早起來清洗饸饹床子。饸饹床子是父親自己用角鐵與鋼板焊制的,有點重,但使用起來很靈便,可以一個人操作。洗涮干凈,父親給它刷上一層菜籽油,放在陽光下晾曬一會。黑陶瓷大盆里,紅薯面和白面摻雜著,被滾水一燙,紅薯面會變黑。雜糧不筋道,父親用力揉許久,把揉好的面團放到案板上剁成紅薯饃,上屜蒸熟。空氣里彌漫著紅薯的香甜,父親早備好了箅子等其它物件。他揭開鍋取兩三個熱紅薯饃放到饸饹床子里,在床子的吱呀聲中,饸饹如同瀑布,從那高高的支架處瀉下來,經箅子攔截,瞬間就鋪滿了整張箅子。紅薯饃要是涼了就壓不出饸饹,鍋底的火是不能斷的。我會在這時候穿梭于廚房和庭院之間,揭鍋蓋鍋拿饃,做好搬運工。
青蔥白蒜,油汪汪的紅辣椒,紅綠相間的饸饹沖擊著我日益麻木的味蕾,這時我能吃一大碗。父親笑瞇瞇地看著一臉饞相的我,說那些年天天吃紅薯饸饹,把胃都吃傷了,卻保住了命,當時見了這種“黑鋼絲”都想吐酸水,可現在過一段時間不吃,還真想。母親也會笑著說,四兒沒受過苦,偶爾吃點雜糧覺得稀罕,連續三頓,看她還說不說好吃。我低著頭吃著饸饹,含糊不清地說:“啥也不能老重復啊。”
我出生于和平年代,無法理解父母嘴里的艱辛,父母對話的碎片并不能令我對他們的過往全面了解。
我和母親停在轉彎處新開發的小區門口,我的父母在此住過半生。彼時此地一片荒涼,我的童年、少年就刻在這里。紅薯饸饹的香味猶在,父親的小菜地變成小區的綠化帶,“百草園”被車水馬龍的繁華替代,透過樓道間隙的一抹光線,我想找回舊日時光,歲月早已抹平一切,什么也沒有了。父親早已安靜地躺在故鄉避風的崖下,頭枕梁山,腳踏黃河,守著他永恒寧靜的另一世歲月。
父親去世后,當我開始照顧腿腳不便的母親時,方才體會到哪有什么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我們負重前行。隨著妞妞一天天長大,工作的繁忙,精力越來越趕不上,照顧不好母親,便想起了從前,想起了父親。
母親告訴我,爸爸并不喜歡吃紅薯饸饹,那些年家里孩子多日子窮,糧食總不夠吃,他倆在秋后去大田里撿人們挖完紅薯后遺漏下來的,紅薯容易壞,他們把撿來的紅薯切成片曬干磨面,做成紅薯饸饹和糧食摻著好撐過冬天。后來爸爸每年冬天都要買一些紅薯面,做幾次紅薯饸饹,把我們喚到一起,他說忙忙碌碌,說說笑笑才是家的味道。
突然想起有一次看到賣紅薯饸饹的,我高興地買了兩袋送過去,父親當時很生氣,我為此還和他生了陣悶氣。
母親半癱多年,我們總是忙。父親獨自照管著母親,我們以為他會永遠在停在某個年齡段,等我們閑下來,再慢慢老去,風吹過尋常的日子,誰又能留得住時光?我把輪椅掉了個頭,回到家,從雜物堆積的煤房里找出了銹跡斑斑的饸饹床子,面缸里有前幾天表哥帶來的一點紅薯面,我學著父親的樣子,把白面和紅薯面對摻,笨拙地燙面揉面。
紅薯饸饹在蔥花蒜香里散發出熟悉的味道,舊日時光嘩啦啦一下展現在眼前,恍惚間,我看見了父親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