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她藏在哪兒?在一大片黑豆地里,我領著弟弟和妹妹找啊找啊,就是找不到她。每一個豆莢里,都有好幾個藏身之處。
母親是49歲那一年變成一粒黑豆的。我們都知道,她一直想和我們玩一個捉迷藏的游戲。但是,她割舍不下我們,最多,她就到鄰居那兒哭訴哭訴,然后紅著眼圈又回來了。爺爺和奶奶患了阿爾茨海默病,吃喝拉撒睡全靠她一人操持。她覺得很累,她說:我要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去。這一次,她是多么迫不及待啊。她從沒想過豆莢里是最好的藏身之處。那些黑色的豆衣既能擋住她的目光,也能擋住我們的目光。她神秘地笑著,匆匆地跑著,躲了起來。
在她49歲那一年,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我們那兒遭到百年不遇的大旱。另一件是我們那兒遭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澇。而我,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讀書。這兩件事牽動著我的心,揪動著我的神經,但我不知道母親的秘密。一百年的大旱,是積攢了一百年的絕望,龜裂的土地不愿意接納任何具有生命力的種子,也不肯作任何承諾。就連母親的淚水,也濡濕不了一點點浮塵。之后,是一百年未遇的大澇。大雨就像母親的淚水一樣,沒完沒了地落,落得人心里發毛。小麥播種時節將逝,那些籽粒卻播撒不下去。
牛在安閑地反芻,那是母親唯一的慰藉。母牛懷著犢,母親像個天使一樣呵護著它,即便父親拿一根稻打
母牛,母親也會和父親吵架的。那些天,大雨傾盆。母親不打傘,發瘋似的去找鄰居的五嬸。跑了五六次,人家的門都掛著鎖。最后一次,母親去了,端著一碗黑豆。母親說:“借你的黑豆還給你。”五嬸說:“哎呀,不就一碗黑豆嘛。”母親說:“要是我不管了,他們都不記得了。”五嬸后來告訴我:“你媽像瘋了一樣,熱切地想看看平日關系不錯的人。她說她要走了,什么也不管啦。這是前兆啊。”五嬸說著說著淚水落了下來。
我不太相信迷信,一個人怎能未卜先知呢?如果此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我斷然不信。這一次我是信了,徹底的。人是有預感的。那一天凌晨,雨住,父親還在夢中。母親悄悄起來,把母牛喂得飽飽的。因為要播種了,母牛還懷著牛犢,不讓它吃飽怎么行呢?母親在院子里的自來水那兒接水,想給母牛飲點水,不料,腳下一滑,母親倒下了,倒在泥地里,父親聽見異響,爬了起來,但一切都晚了。
母親微笑著,她故去后還保持一抹笑容。母親倒在泥地里,身上卻沒沾一點泥。她有一個孩子是寫童話的,所以她留下了一個潔凈的童話形象。她住進了黑豆莢里,想和她的孩子們玩捉迷藏的游戲。不過,這一次,她不再讓我們打擾她了。她想清凈。患了阿爾茨海默病的爺爺和奶奶,一下子變得靈醒了,她是他們的女兒呀。他們哭,像孩子一樣流鼻涕和淚水。半年之后,爺爺病故;再半年之后,奶奶故去。他們尋找女兒去了。母親住在黑豆里,爺爺住在酒瓶里,奶奶呢,住在每一件擦得亮亮的器皿里。
從此,我不再吃黑豆了。我怕,怕咬痛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