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軍,是我的高中同學。
1991年秋天,敬軍工作的單位倒閉。他來廣州找工作,由于忙,我托朋友安排他在花都的一家酒店小住,并給了他一筆費用,讓他安心找工作。沒想到,他第二天就打電話找我借錢,我問他借錢干什么?敬軍興致勃勃地說:“昨晚在樓下K歌,玩得很嗨,把手頭上的錢都花光了。”
我很不高興,顧及學生時代的情分,還是委托朋友送了一點生活費給他。
過不了幾天,敬軍又囁嚅著提出要來廣州看我,我冷淡地問他過來干什么,敬軍好像并沒注意到我口氣里的冷淡,溫和地解釋說他想找我聊聊天、敘敘心事。我聽了有點不耐煩,敷衍他說以后專程去花都看他。敬軍用帶著乞求的口氣說:“工作不好找,想找你借點車費回南縣?!蔽以僖舱也坏浇杩诹?,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那你來吧!”
那天,正巧老同學劉健到了廣州,要我帶他去清遠處理一件急事。由于時間緊,我只能和敬軍在廣州火車站短暫的會面。
候車室門口,敬軍提著一個舊布包,胡子如雜草,配上亂糟糟的頭發和土氣的穿著,一副落魄的樣子。我脫口而出:“敬軍,你好!”敬軍臉上頓時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只是搖頭,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約覺得苦,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拿出一支煙來默默地吸著。
我給了他一點路費,并要他以后常聯系,劉健也安慰了他幾句。他的態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說道:“謝謝!老板……”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和敬軍之間已經隔了一道可悲的高墻了。我想說幾句友善的話,但又覺得被什么擋著似的,單在腦子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學生時代開朗、上進、活潑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敬軍回老家后,在縣民政局尋到一份工作,偶爾也會打電話給我,讓我倆友誼的風箏不曾斷線,我也始終是他百分百信任的人。
2010年國慶節,我回老家看望母親,也想看看敬軍。電話里,一聽說我要去縣城找他,敬軍的聲音馬上歡快起來,興奮又有點得意地說:“哎呀!太好了,我叫上張海斌,一起去縣城品味地道的香辣小龍蝦?!?/p>
正是快下班的時間,他讓我在單位門口等會,然后一起去吃飯。
敬軍很快就出現了,他非常高興,眼睛在我臉上久久停留,好像看不夠,目光是那么溫和。
酒桌上,三個老同學,一同回憶中學時期的同學,親愛或并不親愛的老師,互相道出那個時候可笑可嘆的故事。我們還談起了各自這幾年里的情況。交談中,我們免去了很多偽裝和別有用心,雖然都普通的如大海中的一滴水,但水沒有縫隙,只有緊密相連。那種久違的熟悉又回來了,潛藏在心田深處的影子,依然鮮活如初,不常澆水也不會干枯。
敬軍自始至終不和我們談工作,甚至很少說家庭,手機都是靜音狀態,看起來并不忙碌的樣子。聽我們說話,他總是很有禮貌地頷首而笑。神態與先前大不相同了,更加謙恭有禮,抑揚頓挫的語氣和眼睛里閃爍的光澤讓我頻頻詫異。
吃完飯,我們一起去寶塔湖散步,那天,正巧輪到敬軍值夜班。他的電話不斷,我忽然覺得他是另外一幅樣子了,職場的干練風采同樣不輸書生的恬淡。我從敬軍身上看到的閃光點就是他的克制,工作和生活可以分開,家庭和個人也可以分開,于是其中的快樂和煩惱也能夠分開面對,不會彼此影響亂成一團麻。
我們繞著寶塔湖走了一圈又一圈……
不知不覺,已是凌晨兩點多,我該回去了。他倆默默地送我上車,充滿著不舍。雖然隔著車窗玻璃他們看不見我,但他們還是遠遠望著我的車窗。凜冽的寒風中,敬軍的身體顯得那么的單薄。
2011年春天的一個早上,敬軍突然打電話告訴我,說他體檢時查出肝腹水,正在長沙湘雅三院住院治療。
等我把手頭上的工作安排好趕到長沙時,已是第三天中午。
一路上,敬軍不停地問我到哪了,他說他一直往門口張望,雖然知道我還在路上。我到的時候,敬軍顯得十分激動,他握著我的手像孩子般的天真:“九滿,真的是九滿?九滿真的看我來了!”因為癌細胞不斷地侵蝕他的肌體,他已經沒有更多的力氣和我說話了。哪怕極小聲。
他要我打通老同學的電話,他和老同學一一說說話,一連打了五個電話,他非常開心。他不無幸福地告訴我,住院期間,他得到了在那家醫院工作的粟克強夫婦無微不至地關愛和照顧。隨后,他還主動和我談起他的幸福,給我講起愛過他的女人以及他們的孩子,并將保存在身邊的照片展示給我看。
在我們交談的過程中,我不曾聽見他的哀嚎或者抱怨。癌細胞所引起的劇痛,他不過是擰一下眉頭,發出一些輕微的聲音,他烏黑的臉,纖薄的唇,無神的眼睛,常常是在努力微笑,或者輕輕地說一句:“有什么法子?!奔で樘?,站起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似有千般感慨,而他的眼神中,甚至充滿了一往無前的力量。對于只能透過門窗來接受陽光的人,他心里的那輪太陽正霞光萬丈。
后來,他三天兩頭打電話給我,和我聊身體、談未來。那時我還沒有別的任何預知,不知道“肝腹水”就是傳說中的“肝癌”,更沒想到敬軍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電話中,我甚至提出下次重逢,我倆不醉不休。
沒多久,他因病情惡化,轉到縣人民醫院繼續治療,當時的我誤以為他的病情已經好轉。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走了!
那個彌留之際在病房里不停地往門口引頸而望,盼著我的出現,期待在他離開之前跟他多說幾句話的敬軍;那個在落魄之際來廣州投奔我,毫不計較我百般的冷漠拒絕,拖著疲憊的身體冒著寒冷在風雨中趕往廣州火車站的敬軍,就這么走了。如果2011年春天,知道那是我和敬軍最后一次見面,我怎么會微笑著跟他說“再見”!我一定會抱著他,抱緊他,任時光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