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在我們那個小村子里,最值錢的要數白薯了。
初春,在田邊地頭,房前屋后,隨便扒拉出一塊地,然后在院子向陽處壘上一個長方形的暖炕,鋪上沙子,再把頭年留的薯吊子從地窖里提上來,一個個埋在沙土里,把灶點著。乍暖還寒,隨著暖炕的加熱,不消十幾天,鮮嫩的苗芽子嫩生生地慢慢鉆出來,就等著去栽了。
垅是培出來的。起芽子那天,把薯芽子一撮撮穩在簍子里,蓋上濕布,以防被日頭曬干,背到地頭。隆起的地垅黝黑而綿長,垅溝每隔十幾公分刨一個坑,有碗那么大。水需要父親一次次從大老遠的農機修造廠挑來,扁擔顫悠悠的,清亮的水在桶里跳蕩,汗水在父親黑紅的后背像小河岔一樣汩汩流淌。我用舀子把水舀進一個個坑里,看水滲得差不多了,父親就逐坑里按苗,然后將根埋嚴實,不能露風,只留寸把長的莖。看上去,僅有兩片葉的苗兒無精打采地頂在垅上,日頭一曬就打蔫了,所以,按芽子最好趕上陰天。
收白薯已然是暮秋,天氣明顯涼了,但父親依然穿著單薄的灰褂子,干起活來,后背洇出一圈一圈的汗漬,風一吹,泛著白花花的堿痕,像艱辛歲月為父親鐫刻下的年輪。
地真肥,一窩一窩的白薯大大小小滾了一地。本來看好它在垅的正中,下鎬時也離它遠遠的,沒想到一鎬下去,卻聽到“咔嚓”一聲,鉤出一看,一窩白薯卻鉆到了垅的旁邊去了。這一鎬仿佛刨在了父親的心上,頓時心疼不已,連聲大叫:“又鎬傷了!又鎬傷了!”父親痛惜不已是有原因的,要知道,不論多大個的白薯,只要有鎬傷是絕對賣不動的,只能留家里吃,或者曬干兒,粉碎后喂豬。
賣白薯是個力氣活兒。背上幾十斤白薯到集上去,我跟著去過,人們你來我往就是沒人光顧,像看不見你似的,讓人干著急。但不管多晚,父親從沒有背回來過,背回的大多是別的農產品。
那年,我正在離家十里外的靠山集小學讀書,十分辛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天黑才能回家,學習又不正規,懶得上了,就萌生了退學的念頭。那天又逢集,我跟父親順路,幫父親把盛白薯的簍子聳上肩后,感覺少說也有七八十斤。望著他佝僂的腰身,禁不住問道:“您回回背這么多,不嫌沉嗎?”
父親沒回頭,淡淡地說:“背慣就不沉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那樣痛,涌到嘴邊的“我不想再上學”的話又咽了回去,以后也再沒敢提出來。
從此,我讀懂了父親這句話,它就是一句箴言,作為我人生的座右銘。又像在我的心里,栽下了一棵白薯秧子,深深地扎下了根,讓歲月催得旺盛、蓬勃,激勵我不知疲倦地悶頭學習。背負著這句話,我完成了學業,直至走上工作崗位。多少年過去了,不論遇上多少困難、坎坷,不論遭遇多少挫折、屈辱,我都永遠銘記父親這句話,咬緊牙關,吃苦耐勞,以不屈不撓的毅力和精神,在人生的道路上踽踽而行。
父親沒能等到我參加工作就去世了。但我知道,我雖遇到過一些挫折,但所背負的生活,遠沒父親當年背負的那般沉重。至今,在我的骨子里,一直流淌著一股堅持到底、永不服輸的勁頭。我明白,這里不僅有父親對我的希望,也有自己對父親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