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全村找我。
我把所有的門縫都用錐子挑著舊套子塞嚴實了,還用剪好的干草,把門腦、門卷和門檻底都擋嚴了,高窗腦我也塞了一卷干草。這些干草是我收割了谷子后,一根一根把這些桿兒割下來晾干捆起來的,每一根都金黃金黃的,經過我的精心挑選,我是很放心它們塞在任何一個墻縫或者磚縫都能給我擋風的。我用高桿子頂住了緊閉的高窗的關子,一頭頂在坑沿上。我把炕上枕的一塊磚擋在低窗上,死死地頂住窗扇,我不想讓風進來。
月兒皎潔的夜晚,我從門、從窗向外看,一遍一遍看,已經確認沒有一絲光能溜進來,我想,風也肯定來不了。風來了,那是人已經睡靜了的深夜,村里的狗也都睡了,也許狗是聞到了風帶著殺氣騰騰的寒冷快要來到我村了,它們已經不敢吭氣了,怕風去找它們。風來的時候,吹著哨子,我能聽到它從西北帶著怒氣過來,抓住村北頭那片楊樹狠狠地搖,撕咬著樹枝,樹枝痛苦地發出陣陣的嗚咽。
北胡同畔上那些一直一動不動的柿子樹好像也在抽泣,這些柿子樹比村里的最老的老人還要老,我小時候爬上樹的時候是那么粗,二十年后去摘上面留著的那兩個柿子,這些樹還是那么粗,我曾經試圖摳一點鱗片一樣樹皮看看它有多老,拇指都扣出了血還沒有摳下一塊。村里吹吹打打迎來了新娘,吹吹打打送走了壽星,這些柿子樹都無動于衷,風來卻讓它打起寒戰,我聽見了它的哭聲。
誰阻擋風風就糾纏誰,直到對手投降以后,風才繼續向前,去找要找的人。
風已經在村子到處跑。
那一股風已經來到我家的院子,搖了搖我家緊鎖的院門,然后從墻上翻了過來,在院子的柴堆上抓了一棵最大的干棗刺,拉著棗刺在院子里轉圈圈,“嗤嗤嗤地——”,向我發出了警告。風掀起了門簾,三番五次地掀,估計是在叫我出去。我屏住呼吸。風搖了搖門上的鐵栓子,我還是沒有吭氣。風已經惱羞成怒了,有的抓住門,有的抓住窗,狠勁地搖,是準備拆掉我的門窗進來。我還是沒有吭聲。
我聽見風順手把狗窩上的臉盆提起來翻到地上,這個破臉盆是給狗放食的,我嫌它每次吃完都會把兩只前腿蹬在臉盆,好像在**伙食太差,我在它每次吃完后把臉盆放到它的窩頂上,現在風來了,把它吃飯的家伙扔到地上,狗也是一聲不吭。
風不停地搖樹,臥在樹上的幾只雞被搖了下來,咯咯了幾聲,好像很無奈地鉆進墻角旮旯了。被搖下來的還有掛在樹上幾捆干透了的玉米棒子。
風終于發現了找到我的路子,從煙囪灌下來,把阻擋它的煙從炕洞門掀出來,還有一股從灶火門出來,也有一股鉆進風函,把風函舌頭掰得啪啦啪啦響,風在我的窯洞里轉,把筷子籠的筷子撥拉來撥拉去,把案上沒有扣實恰的碗也撥弄得哐當哐當。我惹不起風,風在我臉上撫摸,風在向我被窩鉆,炕燙得我已經把被子墊到身子下,風卻揉得我的臉冰涼冰涼,我用被子蒙住頭,躲過風,我惹不起風。
天亮的時候,風已經不再瘋狂地找我了,打開門,地上一層雪,雞醒來了,狗也醒來了。仍然有些許不舍的風,從衣領,從袖口,從褲腿朝我的衣服里鉆。
風已經不理我,也不再搖我的門,我一覺醒來,它們已經吹開了油菜花,蜜蜂嗡嗡嗡地跟蝴蝶在花間搶著最好的位置,風在我眼前輕輕地搖搖這株,搖搖那株。村頭的南墻根,上了年紀的老漢靜靜地坐著,讓太陽曬在他的瓜皮帽上,瞇著眼,任憑風在他眼前揚起一把一把土。
我在等風,碾場完已經天黑了,麥衣和麥顆卷起了一堆,我拿著木锨馳了幾锨,沒有一絲風,我躺在麥秸堆旁,看著天上的星星,看哪一顆星星能給我帶來一些風。黎明,風來了,來回吹我的臉,太陽冒花,我揚起最后一锨麥子,風然后走了。
風很少去城里找我,任由陰霾罩在我的頭頂。偶爾的一次,也是聽到風把高處誰家的玻璃搖下來扔到地上。風還是在村里找我,我不在村里的時候,風天天去摳我打的果園墻,一層一層,一堵一堵,我打的那些墻已經沒剩幾堵了。
風就像我惹了不該惹的女人,仍然在全村找我。
我已經老了,風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