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父親帶隊到母親的家鄉——一個交通閉塞,十分落后的山區征兵。當地小伙子們懷揣著對部隊生活的憧憬之情,爭相到武裝部來報名。報完名也不走,他們扯開笑臉,憋著一口蹩腳普通話,圍著父親說這說那,一向門可羅雀的武裝部竟然比街對面的義信小百貨還要熱鬧。
義信小百貨就是母親家的鋪子。那時,母親年方二八,唇紅齒白,聲音如泉水滴落在石頭上般好聽。遠近的人們,有事無事都喜歡湊到鋪子里來。來的人都是客,母親客氣著讓座、上茶、端瓜子,與他們話家常。日復一日,生意做了,好名聲有了,心氣也跟著高了。
那個時候,高大挺拔的父親身穿軍裝,腰間系著寬皮帶,皮帶上別著一把小手槍,十分神氣,只要從街上過,鶴立雞群打眼的模樣,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有膽大的姑娘甚至會直接上前詢問父親是否娶親。父親手一揮:“我是來征兵的!”堅如磐石地回絕了。
其實,父親這塊堅固的石頭,早就被母親泉水樣的歌聲敲得叮叮當當不停亂響了。白天不聽,晚上就睡不著覺。父親還會跟著哼唱:“黃四姐哎,你喊啥子嘛?我給你送一根絲帕子喲。要你的絲帕子干啥子嘛?戴在妹頭上啊。我給你送雙絲光襪子哎。要你一雙絲光襪子干啥子嘛。穿在妹腳上啊。伊兒呀兒喲……”他經常借故在街上進出,就是為了多看母親幾眼。
除了招男兵外,部隊還要招兩名女兵。得了消息的姑娘們像群嘰嘰喳喳的山雀,轟地涌進了武裝部。母親卻像山雀尾巴那樣,一言不發地掉在姑娘們的最后面。母親也想當女兵,但她家成分不好,任她心氣再高,山歌唱得再好,也只能看看。父親身經百戰,與在耳邊嗖嗖飛過的炮彈比起來,姑娘們的嘰嘰喳喳聲,不過是輕風拂面。但轉眼一看見母親,父親頓時變成了戰場上被抓住的俘虜,縮著脖子,一句囫圇話也說不上來。
沒過多久,征兵結束,父親隨隊離去了,母親才在賬本里發現一個信封,打開一看,竟是封信和一張父親的軍裝照。
第二天,母親背著一簍玉米粑粑便離了蹚家。穿小徑、過森林、 溪流、翻山越嶺……走了兩天兩夜,又坐了兩天兩夜的船,才到達漢口碼口。下了船,母親拿著父親的相片,四處打聽近一個禮拜,終于尋到了武昌農講所。
沒成想,見面后父親看著蓬頭垢面、憔悴不堪如叫花子一樣的母親,直搖頭?!澳闶钦l?我不認識你啊?!闭f完轉身欲走。
母親愣怔住,以為找錯了人,但她還是像抓救命稻草般拉緊了父親的衣襟。“沒錯??!您就是李部長!我終于找到您了啊!”
母親一開腔,父親頓時認出了她?!袄咸鞝?,你怎么來了啊!”
“不是你讓我來當女兵的嘛!”母親拿出父親的那封信。
父親接過信,一行小字躍入眼簾:我想聽你唱一輩子歌,行嗎?父親這才意識到母親不識字,她是奔著當兵來的。
父親的眼睛當即泛了紅:“這么遠,你怎么找來的???”
“鼻子下面就是路嘛!”母親露出一口小白牙,得意地笑了笑。
父親心里咯噔了一下,脫口而出:“你就跟著我,當一輩子不穿軍裝的女兵,行嗎?”
母親這才明白鬧了誤會,但她當即做了一個英明的決定:“行是行,但你必須教我認字?!?/p>
“好,堅決完成任務!”兩條大長腿一并,啪地一聲,父親敬了個軍禮。
后來,母親生了姐姐,有了我和弟弟妹妹,還成了一個識文斷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