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第一次遠行那年,是94年,我高中畢業(yè)。
在那之前,我一直蜷縮在小縣城里,每日用腳丈量家與學校的距離。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云霧山。那是學校組織春游,讓我們領略祖國的大好河山之美。那時年紀還小,風景在我眼里不外乎是些樹木,我更關心的是父親咬牙買的兩個面包味道如何。買面包時,父親頗是躊躇,走了好幾個店,比較了米花糖、薩其瑪之類和面包的價格,在我態(tài)度堅決地拒絕帶他自制的涼面之后,父親眉頭緊鎖,小心掏出報紙包著的零散票子買了兩個油浸浸、上面還沾有芝麻的面包。父親嘆口氣:“這可是全家兩天的生活費。”我春游后的收獲除了嘗到了美味無比的面包外就是因暈車翻江倒海地嘔吐帶來的身體不適,回家又請了一天假。這也讓我潛意識對坐車有著莫名恐懼。
此外,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烏木水庫。嬸娘說表哥“做漿酒”,極力慫恿我去,并且說父母那里她去打招呼。于是我同堂哥堂姐悄悄從嬸娘家的后門溜出去,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渡口。渡口的名字早已忘記,因為那其實算不得渡口,你遙遙招了手,大聲呼喚,等待遠處的船只順路過來。我第一次坐船,踏跳板時心撲撲直跳,跳下船,船身搖晃了一下。坐在船兩側搭的木板上,看著浩渺的碧水,望著層層的鱗波,并沒有感覺“人在畫中游”,反倒覺得在蒼茫的水間自己是何其渺小。這次偷去“走人戶”的后果是被父親數(shù)落了一個暑假,因為他不但送了兩塊錢的禮,還要補貼我坐船的往返費用。他本打算讓人帶禮金,所以這船費就屬于額外開支了。
我并沒有為挨罵而失落,我素來知道他的稟性,他節(jié)約得近乎吝嗇。母親曾親手做了一件藍花布棉襖,父親每年冬天都穿。到最后,衣領袖口下擺都坦胸露懷,羞澀的棉花都黃了臉,母親怎么縫補也堵不住棉花要探尋大世界的熱情。父親舍不得扔掉,總說還可以穿。母親說都穿了十幾年,爛得不叫話,自作主張拿去丟了。父親要穿時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棉襖,知道棉襖被扔后大發(fā)雷庭,并且賭氣不穿母親買的新棉衣。
你說,我悠哉悠哉去耍了幾天,見識了許多新鮮玩意兒,譬如“癲子魚”“地木耳”和花蛇褪的皮,挨點罵又算得了什么?
這一次的遠行,是去達縣面試。倘若通過,學校才會錄取。去達縣有兩三個小時的車程,我本打算自己去。本縣的車站我是知道的,到了達縣后,嘴是師父腳是路,總歸是不會錯的。況且我都這么大了,想著萬一落榜,還要去外面世界打工呢。
誰知父親決定親自送我。我仿佛不認識他一樣,驚愕得張大嘴巴看他。父親說:“我們早些走,還能趕回來吃午飯。”于是五點多我們就起床,到車站都還沒賣票。幸而夏天天亮得早,等了一會買票就上了車。
天真熱啊!父親讓我坐在第一排臨窗的座位上,教我打開車窗玻璃。車行進著,熱風飛進來,看著路邊的房子、樹木快速后退,胃里卻陣陣翻涌。我用手撫摸著胸口,竭力想把往上翻騰的酸液咽下去,可是從肚臍眼里冒出的冷氣徑自上竄,不管不顧推波助瀾。我終于忍不住,頭伸出窗外,“哇”的一下,吐得昏天黑地。父親一邊輕輕拍著我的背,一邊抱怨:“這么大還暈車,以后怎么得了!”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因為嘔吐,也因為父親的話,又不是我要暈車的。
兩三個小時的車程就在吐吐停停中過去了,終于下了車。父親輕車熟路找到學校,又找到伙食團外的自來水龍頭洗了臉,嘴湊著細長的水流“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水,對我說:“你也來洗洗。”我依言洗了臉,又捧水漱口。面試很順利,父親看我面帶喜色,猜著結果,大為高興,抬腕看表,居然十一點了。這時,高中的同學面試出來,親熱與我交談,并邀請我同坐她父親開的小車。哪知,父親居然委婉拒絕了。我十分不解。父親后來說,小車太高級,空間又小,座位又矮,我坐那種車會更昏頭轉向。我想說,車費一人五元,兩人就是十元呢。想起小時候想吃五分錢一塊的白糖冰糕,父親用惡狠狠眼神剜我的樣子,我極其納悶,父親這是怎么了?
本以為父親就要帶我去紅旗旅館坐車回家,沒想到父親又說:“我們吃了飯再回。”七拐八拐進了一個巷子,找到一個簡陋的小飯館,后來我知道那條巷子叫桑樹巷。父親點了一個涼拌豇豆,又點了青椒肉絲,要了兩碗稀飯,叫我快吃。我只感覺今天的父親不是我的父親。要知道,他工作這么多年,總是能省則省,從來都是帶了飯去單位蒸。哪怕在外餓得前胸貼后背,也總舍不得買點吃的,一定要回家吃。今天這樣的時間,坐車回家也不過三點多,父親干嘛這樣破費?
吃完飯,父親又給我買了瓶礦泉水,說:“慢慢走著去吧,太急趕車胃會不舒服的。”我手里握著那瓶水,想著父親總說要攢錢讓我們讀書,要存錢買房子接爺爺同住,覺得手上的水滾燙得燒手。
回程很順利,因為起床早,我在車上朦朧睡著了,居然沒有暈車。
后來再讀到朱自清的《背影》,當讀到“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這一段時,突然想起父親送我去達縣的事,恍然明白了父親破費吃飯的用意,他是怕我暈車,所以才讓我吃東西,或許他認為,肚里有點貨比干嘔膽汁略要強些。
父親這兩個字,有時候要用一生去讀。可我還沒有讀懂的時候,父親已經離我遠去。那日讀到“父親一生節(jié)約,我不敢大把燒紙”的詩句時,不禁淚眼婆娑,父親啊,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