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讀汪曾祺先生的《葡萄月令》,文章從一月葡萄藤的冬眠開始,一直寫到十二月再次冬眠,葡萄出窖、上架、打條、掐須。靈動的畫面,一下子喚起我對葡萄的回憶,沒有一種植物讓自己那么熟悉熱愛了。
童年,住在一處平房,院子中有一大片空地,父親用來種葡萄。似乎有記憶起,院里就有了葡萄架,夏天枝繁葉茂,秋天果實累累,哪年種的,我不知道。每年春天,父親都會帶著大哥刨土,把葡萄藤從黃土中翻出來,搭在用竹竿制成的架子上,葡萄藤深棕色,梢頭已鉆出一點綠芽。然后就是澆水,父親用扁擔,一擔擔往家里挑水,大哥和姐姐力氣小,只能拎上半桶,晃晃悠悠往家走。“水一定要澆足,要讓藤梢上滴出水來。”我心里存滿疑惑,這還能滴出水呀?我始終未見過葡萄藤滴出水。后讀汪曾祺先生文章才知道,葡萄藤中空相通,從梢頭切斷過的破口,會往下滴水。父親是個工人,不是果農,卻知曉這個道理,應是聽人說的吧。
葡萄藤也開花,是淡黃色的小花,一場雨后地上就會落滿葡萄的花蕊。父親在葡萄藤下擺上一張方桌,他坐在涼椅上看書,我們在方桌上寫作業,母親在廚房淘米摘菜,燒火做飯。風過,葡萄葉上殘留的雨滴落了下來,發出沙沙的聲響。雨后的陽光透過枝葉,把葡萄葉的樣子刻在了地上,那種斑駁的光影迷離,使人忘了時間,忘了自己。
葡萄架下濃蔭,就是我們乘涼的地方。在葡萄架下,母親做針線活,我和姐姐寫作業、做游戲、看小人書。一家人吃晚飯時,葡萄架下更是最好的地方,傍晚的微風涼爽愜意,飯菜的香味和著果樹的香氣在小院彌漫。小院中、葡萄架下,有父母庇護,有姐妹相伴,一起搖扇喝茶,聽父母說一段家常閑話,這是一段歲月靜好,時光安然的記憶。
盛夏的夜晚,在葡萄架下乘涼,晚風習習,月華似水,我和姐姐躺在竹席上,仰面朝天,看滿天的星斗和瞬間劃過天空的流星,母親一邊搖著蒲扇趕走蚊子,一邊給我們講著故事,此刻似乎時間已經靜止,那種溫馨讓我們對皎潔的月亮,對浩瀚的夜空,對悠遠的時空心懷敬畏。
初似琉璃,終成瑪瑙,攢攢簇簇圓圓小。到了初秋,小院中的葡萄熟了,在翠綠欲滴的葡萄葉下,一串串晶瑩剔透的葡萄,像是用水晶和玉石雕刻出來的,個個水靈靈的,看著就使人垂涎欲滴,“入口甘香冰玉寒”,貧瘠的歲月中,這葡萄顯得更加珍貴了。
我家的葡萄每年都會收獲上百斤,母親總會剪下一串串飽滿均勻的葡萄送給街坊鄰居和家里的親戚,讓大家嘗嘗鮮。鄰居家的紅棗、石榴熟了,也會給我們送過來。初秋的時候,小院里瓜果飄香,大家心里滿是收獲的喜悅。
在春天里澆水施肥,在夏天里藤下納涼,在秋天里采摘紫紅的葡萄,在冬天里挖土入窖。童年的四季,因為葡萄的綠意盈盈、果實累累而顯得豐盈和充實;童年的故事,也因為這些枝繁葉茂的葡萄藤而變得溫馨和美好。
流年似水,童年的很多事已經忘卻,唯獨家鄉院子里的葡萄,成為我童年回憶中最溫馨的畫面。如今市面上葡萄品種繁多,可怎么也吃不出童年的味道。在葡萄藤下長大的童年,是我一生一世的懷念——它讓我在不斷流逝的時光里,又一次看到了童年快樂而幸福的光影。